客人要梁廷好好休息,都告辞走了。天熊问作了什么结论,梁廷道:“没有结 论。他们不肯做结论,也不肯放的,不得不放······外人看起来,是莫名其妙 捉,糊里糊涂放,现在这种事情还少?要看将来了······上个月的口气,要开 始新的调查了。昨天叫我收拾东西,今天一早就放车送我回来了。专案组好像也有点突然,可能是上面发话了,老詹儿子不是说递了两次信么!这条路还是起作用的。歇两天你去封信,告诉他们。“ “好的。那小房间是只剩胡财了。” “胡财放了一个月了!我还在想:他来过没有?” “没有呀,我一点不晓得。” “那厂里没有说谎,直接送他去外地分厂了。跟他谈过,他不肯去。” 次日上午,厂里又来卡车,送回抄去的家具、电器,还有二年前抄去的四旧 衣物。带队的比较客气,说厂革会让他治腰痛,先在家休息一个月,工资会送 来。指挥工人把家具按主人意思摆好。天熊发现书籍少了许多。填满大小沙发 、餐桌、安乐椅的房间不再空荡荡了。梁芝本来能偷偷懒,现在突击大扫除。 天熊去买来地板蜡,扛出蜡扒,和她一起搞。干累了坐院子的小籘桌旁的籘椅 ,打量这房子。家像一艘船,暴风雨中倾复之际又平稳了!如果户主仍关着, 自己分配去外农,不就是翻了船? 院子是草地,靠墙一株盛开黄花的老蔷薇树,被固定在墙里的半圆铁箍托着 ,这是造房子时统一种下的,有六十年历史了,粗壮的老干把一树繁花披露到墙外,深绿中星星点点的黄。树根是露泥土的小花坛,搁几盆花,半死不活的。梁芝爱那半圈泥土,想种丝瓜和扁豆,天熊不要:“不伦不类,做减法吧。”蔷薇树上还吊着空鸟笼,鸟被家猫害死了,猫被赶走了。 梁廷回来后话多,说笑没日没夜,长久没人说话了。深宵醒来,连连抽烟。呛得天熊姆妈吃不消,后来搬隔壁房睡了。他进出弄堂,表情克制,一脸庄严,生怕别人侮辱他。 工资果然送来的,恢复了原薪。存款也解冻了。又由姆妈当家了,现在好当了!多给了梁芝钱,叫她寄点给她爷娘,梁芝说她一直全寄回去的—今后倒要存一点了。 梁廷性急要请老朋友吃一顿,同时有顾虑:外调连累了几乎所有人,现在自己又没个好结论,人家谅解吗?会害怕吗?尤其两位自己的老师,不怨恨吗?决定先去探望一下。一个是当年的中学物理教员,日本留学的,他帮自己报考大学专业的,如今七十多岁了。结果只见到他家人!老师被叫去挖防空洞,用小畚箕运土,中暑倒地死的。另一个是大学里老师,毕业时让自己去乌鸦洞的,八十岁了。梁廷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他是有冠心病的。果然那房间已住进陌生人。邻居说教授故世半年了,他原是退休在家的,派出所换簿册,说他字好 ,硬叫他写。他是有点问题的,只好去写,后来悴死在派出所。小儿子想这房 间也没到手,(想让派出所进户口的)房管所马上收掉了。梁廷腿软神疲,感觉麻木,几乎要打消请客。后来去大学同桌家,老钱在报馆打杂,所学不派用场。为人热心,联络站似的信息灵通,说要请的十个人只死了一个,批斗后跳楼的,与梁廷案子无关。他说由他来通知各人。他是大报社里小人物,生活很窘,屋小得夫妻俩只有一个小床,夜里要拼接椅子。 天熊的厂家录取通知,注明十天后报到,于是放心替父亲跑腿。先找大饭店,准备酒水。再去寻胡能,胡财是无一天不提醒“老梁”请这顿饭的,只好由胡能代表了。以前是在琴琴家碰面胡能的,这次是上他家。在一个浩大的贫民窟深处,棚户屋顶乌压压一片。七转八弯,终于寻到,对着门叫人。邻居说胡能上班了,只有夜里来。天熊想黑灯瞎火怎么找得到,问家里有别人吗,说他爷在,胡能阿弟好像也在。天熊惊讶,推门进去,见黑暗中一个老头睡板床上,喊他老伯,问胡财在吗。老头悲哀道:“他死了,你去铁板新村找。”天熊愕然,被同伙灭了口?问道:“啥辰光的事?他不是才去715厂分厂吗?“老头道:“不是你们这班流氓叫他,他会逃回来?我吃你们的亏,血都吐得出来!”天熊 舒一口气,问胡能啥时候到家。老头骂道:“快滚,什么胡能胡财,连篇鬼话。”床后的小方洞探出个年轻女人头,想是胡能的妻子,才要问,老头扬手砸来东西,天熊闪过,吊着的竹篮连碗打翻,汤水直流,是块板刷。逃出屋来,女人赶上来了,倒是文静相貌。天熊问怎么称呼,确是胡能妻子,才回答她问题,说明来意。女人很高兴,说阿公是瘫痪,所以看谁都恨。说兄弟俩后天肯定来,“我想起来了,胡能说有次跟他混进去,好危险,就是你吧?”天熊觉出 周围的好奇目光,掉头离开。 后天到了,市中心的苏锡帮老馆子大庆楼二楼,天熊提前赶到张罗。梁廷在几家饭店里选定这家,跟儿子也没说原因:梁廷的爷曾经有股份的,从小来吃惯,那时一桌酒水才12元。后来订婚也在这里。让小辈知道没意思,想法两样的!如今革命化了,楼下卖煮干丝、黄豆汤,楼上特色菜还是高价的。厨房在三楼。通知的全来了,多半带了夫人,预定是二桌。才坐好,扶梯口嚷嚷,两个小青年要闯上来,服务员拦住,说是老先生包房的,没有散吃。梁廷下去看,连忙请上来。老头老太们这个兴奋,嚷得像孩子。物以类聚,主人的好朋友全是性子开朗、嘻嘻哈哈的人物。境遇差不多,年过半百未到退休,不死不活供在单位,被目为老狐狸的:每次运动,要水深火热一下,最后又活下来!表 情玩世不恭,贼塌嘻嘻。他们的老子、亲戚有些是显赫人物,外人听他们说起 要吓一跳的,以为是吹牛。而他们自己,不过是工程师兼前小厂老板或股东老板,工程师兼脱帽右派或民主党派,也有是二流教授或小医院院长、小研究所所长的。真正升高官或倒大霉的朋友,就洁身自好、不来赴这种聚会了,只成为他们艳羡或同情的对象。 二楼没有外人,主客说话比较放肆,反正苦头也吃足,不怕什么了。外调虽 有压力,在座的都没有揭发梁廷,有的还讲怪话,为他讲好话,“他思想是好啊,有生意不做,有钱不赚,只做国家工业”,“他帮地下党啊“,“他人老实,叫他入党不入,笨呵”,“这个人不问政治的,怎么可能是特务”等等。有的说:“下礼拜我做东,大家都来呵,我们是要轻松轻松了。“他们互相有的称呼小吴、小王、小梁或者是浑名。 菜果然不错,份量也可以,瓫头老酒尤其好。这里保留了本地老馆子的传统,酒水台上不上白酒的。男的又要抽烟又要讲话,吃菜不专心。夫人们积极多了,喜欢的菜,站起来伸筷,使人发笑,像孩子一样。某太太对梁廷太太道:“哦,他已经发原薪啦?” “是啊,前几天刚发。” “存款呢?” “解冻了。” “呵哟,那是因祸得福了。”在座有一半没恢复原薪,尽管没什么问题。 梁廷解释,文革一开始他就自动减薪一百元,关押中香烟不够,光火了,打报告要这笔钱。当然不睬他。这次是发原薪,还存款,减的这部分没给他。一人计算道:“也有二、三千了,你不要,你子女要。”几人愤然道:“做人不好客气,愈让步愈吃亏”,“你再打报告,就说从前是强迫的”。 梁廷笑道:“不瞒各位,我的全部存款,也只有这点,我没钱。厂里人不相信。” 几人叹道:“我们相信。”又道是:“不过你房子留下来了”,“这个难得,要紧。” 党员吴院长摇头:“钱不是大事,政治名誉要紧。白关这么久,啥意思?要我是 你,不给说法不出来,出来了也一层层去告,非要个说法。“一人道:“你又来了!厂里听市里,市里听中央,你告谁去?告中央?” 梁廷正色道:“我没白关啊,我有重要心得。” “说来听听。” “我这回是大难不死,你们各位,还没大难,记牢我的心得,将来容易过关。一句话,就是落难时人要冷静,把什么尊严啊志气啊通通丢光,赤条条的,像人家能活下去的学习—“ “这可不容易,人争一口气。” “就是不能争这口气!知识分子要面子,清高,都不行。要麻木不仁,顽固不化,就有救了。软弱的人历来倒霉。我们大学迁内地,不是走了一半去延安?费永嘉因为看不惯去的,在延安还是看不惯,自杀了。活到现在,不是老干部吗?李任重是做到老干部了,副部长了,冤枉他,他跳楼,后来不是平反了?白死了。还有件事,你们在座的,只有一二个知道:二年前我第一次抄家,批斗后回家,正好黄期光来,我讲做人没意思,他劝我,陪我两个钟头,讲做人还是有意思的,什么什么乐趣。半个月后我压力轻了,去谢谢他。他已经人没三天了,吃不消抄家批斗!寻死前老在讲:梁廷讲得对,做人没意思—“ 桌上安静下来,想故人音容。后来有人叹道:“梁廷你的心得好!好死不如歹活,好死是白死,害了家庭。歹活才能解放,有平反那天。“ 秃顶的机电研究所钱所长,大千金也是高中生,分配在外农,恼火道:“现在弄不懂,上面对老的不相信,对小的也会不相信,都赶农村去,还有谁能信任?不看你二十年来工作好坏,也不要你认真工作,只查你几十年前是否讲错一句话、交错一个朋友!好像查清楚,革命就成功了。我这所长没法当,老是运动,没科研时间。讲到底,谁是国家的主人?有的是利用的。“一人道:“你跟吴院长是党员,要算是主人的。”钱所长鼻子里出声,他夫人道:“别谈这些,容易豁边,我们老钱牢骚多,不能吃酒!大家拣高兴的讲,梁廷啊,你儿子市工,国家的主人做定了!你福气可以啊。“ 一人醉红脸道:“你老大不是跟梁廷儿子同龄吗?很相配么!” “现在不配了。” “啥辰光的事?” “就这两天。” 众人似懂非懂,一齐看邻桌陪两小家伙喝酒的天熊。梁廷夫妇沉住气,没有反 应。 老头们奇怪,梁廷说这两个腔调像厂里油子的小青工是他儿子的朋友,可是他儿子明明是个书公子,哪来这样朋友? 胡财被天熊拘谨着,不能乱说,觉得闷气,乘梁廷过来敬酒,拉他到屏风外的远处窗口说话。说他那天被塞上车子,跟一批厂里人开到外地分厂去,一路上想梁廷。后来安顿了,也是天天想到他,真是比爷娘还亲。他也没结论,因为他不招,神仙难下手。他亲切道:“老梁,你出来了还记得我,你是模子!这顿老酒,我们想了多少天!我呢,还想请你帮我个忙—“ “你想学技术?” “不是,我想调回这里总厂,那穷山沟闷得死人,我也二十几了,将来老婆都讨不着,打一世光棍。这次我装大毛病回来看病的,唉,你有什么办法吗?“ “目前肯定不行。” “为啥?” “我还没分配工作呢!也许看看门?下放画画图纸?” “哦,那边人都说,分厂的厂房、流水线是你设计的?是部里点名叫你挂帅搞的 ?我没听你讲起过—”梁廷点头说是。胡财笑道:“那你会不会也调去?厂部看不惯的人都往那里送。”梁廷道:“瞎说,不会的。“倒起了忧虑,没想到过! 胡能酒量不下于天熊,脸红兴奋了,听桌上说才知天熊中榜了,问明是酒具厂,嚷嚷道:“好像听说过的,应该是玻璃厂,弄不好和我是同一个公司!哦,不对,我是仪表局玻璃制品厂,附属于研究所,日用品我们不做的。你那肯定是小厂,没我们高级。“ 天熊道:“通知叫我明天去报到,我还没去看过。”梁廷过来听到,拍胡能道:“你讲讲你的厂,同行可能差不多。“桌上一个花白头发电气工程师道:“你们什么规模啊?工程师有几个?”胡能道:“我们是总支厂。哪有什么工程师,一个也没有!顶多是技术员,助理技术员,技术科主任是女的,中专生。“ 天熊道:“如果认得技术员,能学技术吗?”梁廷微微点头。胡能道:“不来事的 ,你要寻好生活,得钻头头门路。找了技术员,等于自家弄坏印象,头头反感的。“ 梁廷皱眉道:“厂里结构怎么样?”胡能道:“厂部科室外,有五个车间。像五个 子女,各有各的脾气。一、二、三车间女人成堆,人家讲是三个千金,个个碰不起。大囡刁,做航空产品。二囡骚,做船上产品。头头是男的,喜欢搞腐化,下面更糟。三囡嗲,试验新产品的。都是皇亲国戚,外面头头安排进来的,做做停停像疗养所,舒服得很呢。“ 天熊道:“还有两个车间呢?”胡能道:“那是男人成堆了,好比两个儿子。大儿子凶,大炉间、锅炉间、料间供应全厂的玻璃料,滚烫发红的。苏北人多,保皇派基地,打死过人的。小儿子懒,就是铜匠间,负责维修的。年轻人多,苏北人少,脑子活络,和科室密切,同是造反派基地。我就是这里的,从前做车床,现在不做了,管几个人的活,把把关,每天忙一、二个钟头就没事了。总之,大家希望厂里乱,愈乱愈开心,可以不做生活,荡荡白相相。“ 梁廷道:“那厂长要忙煞了。”胡能笑道:“厂长根本不上班,长病假,人家叫他李老爹,结进厂革会了。总支书记人勤恳的,民改干部,每天早来夜归,绰号赵阿奶,婆婆心肠,对刁人、凶人老卖账的。工人利益和国家利益冲突,他总归是让国家吃亏,所以反他的人少。“ 天熊笑道:“你这么一说,我要分进这家厂,没个地方好进了!”梁廷疑惑道:“厂部是老爹阿奶,那老子娘呢?“胡能道:“老子娘是车间一级头头呀,这一层最凶,生产是独立的,二、三车间,连地方也是独立的——从前小厂并起来的,离厂部老远,运东西用大卡车,横跨半个上海。厂长用电话遥控,哪里有用!“ 胡财替几人倒满酒,羡慕道:“这厂好,老梁,比我们厂还快活,我能调去就好了。”胡能催天熊一起喝光道:“别怕,小梁,进厂多接近头头,了解他们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一般讲香烟老酒都是要的。头头欢喜的小姑娘,你千万不要去碰!反正这种厂像纱厂,女人多,你总寻得到娘子的!“ 老头们怒形于色,不要听这些乌七八糟,都是上海工业界的前辈,谁料想工厂成这样!梁廷叹道:“让他们去搞吧,看弄到什么地步。“另二人道:“我们不是这朝代的人了”,“我耳朵聋了,什么都没听见!” 酒席散后,胡家兄弟瘫在椅子上,酒量都惊人,今天吃畅了。天熊怕店堂有意见,把他们弄醒,架出店,推上电车,自己回家了。 天熊酒也喝高了,上三楼时,姆妈过来和他说话,他挥挥手,没精神听。猛灌梁芝端来的茶。半夜酒醒,胡能的话犹在耳边,他的话有代表性吗?天亮去报到,就什么都清楚了!不管怎样,五年十年的稳定生活是到手了。新的世界要打开—这些日子的混乱、痛苦、奔忙,陡然像烟雾似的,不真实了,好像没有发生过。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