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不大的儿子
午睡中的老爸,被儿子那雷霆一般的叫喊声吵醒了。
平日里总是安静地缩在屋角里的电脑上的儿子,好像正在和同学打电话,放肆地大声说笑。很少看见儿子如此夸张地大呼小叫。
老爸睡得懵懵懂懂的,继续维持平躺的睡姿,努力睁开睡眼。心里已经猜到,那件期盼了很久、又不太敢相信会降临到他们家里的天大好事儿,终于来了:法学院还没毕业的儿子,前途已然大致明朗:安大略省政府负责城市建筑、土地开发和使用的立法部门要录用两名明年毕业的学生作为新鲜血液,在应征的两百个毛头学生中,儿子混了进去,等法学院一毕业,就是省政府的实习律师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老爸这辈子就是个混混,从小混混变成了老混混。他不想让儿子再混一辈子,可自己的事都顾不过来,眼见儿子自己瞎鼓捣,居然弄出了一道曙光,一片前程。他太了解儿子的处境了,就是三个字儿:不容易。
(一)
天外有天这句话,永远没错。
儿子的那一大帮法学院的同学——当然也是潜在的对手,强大得有点儿让人窒息。这都是些几代人都是大律师的大家族的孩子们,父母多是各大法律公司的老板或合作伙伴、股权持有人,年薪一、两百万的父母不在少数。那是一种来自历史深处和强势主流社会的天然优势,乌云盖顶一般,让像嫩豆芽一样的儿子有点儿无所适从。
三年前,儿子从多伦多大学建筑系毕业,出人意料地转舵,考上了法律专业,到那个遥远的大西洋边上的一个东部港口城市上学。老爸明白儿子的意图:同样再上三年学,一个建筑专业的研究生,毕业后的工作前景和收入,和一个法学院的毕业生相比,要差上一大截儿呢,再算上十年之后的前景……不用细想,老爸已经有点儿醉了,醉得心满意足,多少年的苦苦乐乐有了个交待。
第一个月,他觉得儿子可能要在学校里添置不少东西,就给他带了五千块钱,儿子大喜过望,心满意足地去了。
大西洋边上的那座古老的城市里,一个弥漫着豪华的古典情调和怀旧感的饭店里,乐声阵阵。几张拼起来的桌子上,摆上了几瓶几百块一瓶的法国酒和丰盛的食物。一帮兴奋的大孩子们,好像今夜突然变成了大人。
他们像是一群从九天深处而来的金童玉女,聚到这个大西洋边上的一个小小的海港,聚到这个弥漫着着浓浓暖意的小酒馆儿,聚在暗淡的灯光下,在酒精的烘烤下,渐入佳境……一段新的人生之旅就从这个小酒馆开始。
儿子没见过这种场面,他装模作样抓过菜单,粗略估了一下,这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加上那几瓶名酒,至少一千多块钱了。他以为是理所当然的AA制,有点儿忐忑不安地捏着口袋里那点钱,心疼得不得了。
一个女孩儿忽然说:今晚的账我付了,我妈妈这个星期给了我一万加元的零花钱……
儿子懵懂之中怀疑他听错了,可这帮同学们没有一点诧异的意思,一阵欢呼。
几周之后,另一个周末聚会结束的时候,一个男同学又付了上千元的账单,他说这个月他爷爷过生日,给了他六万加元的零花钱……
电话里,老爸听得云里雾里,心里有点儿颤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告诉儿子,咱们没钱,咱们不跟他们比这个,好好学习就行了……
老爸忽然明白了:总是说大部分加拿大民间的财富聚集在极少数白人圈子里,他一直有点犯糊涂:他的生存环境里,好像多数白人都没有咱们中国人有钱,存折里永远就是那么几百块钱……原来儿子这帮同学的家庭,才是富有的上流社会的代表啊。
老爸拿着电话发呆,临睡觉前,突然跟老婆来了一句:大伙儿都说咱们的生意做得不错,其实咱们也就是个卖破烂儿的……
(二)
儿子在电话里谈起的另一件事儿,更是让老爸有点儿寝食难安。
在多伦多大学建筑专业时,教授们都说儿子英语很棒,写的论证文章很有逻辑性。现在,电话里的儿子忽然傻乎乎冒出一句:我的英语是全班最滥的……
为什么啊?你的英语不是挺好吗?
哎呀,反正我跟你说不清楚……打个比方,他们说的英语像教授说的,我说的英语像大街上要饭的人说的……
老爸觉得骨髓里边有点儿发冷。
儿子的那些同学们都是些聪明绝顶的小家伙,优越的家庭环境,耳闻目染,从小又都在私立学校中一路走来,起立站坐,文儒礼仪,从小都有严格的训练,语言当然是重中之重!那些孩子一张嘴,遣词用句、语言逻辑,在层次上一下子就拉开了距离,和大街上长大的草根阶层的孩子大不一样了。
儿子十岁出国,跟老爸在人家的地下室里住了六年,虽然学校不错,高中又进了“天才班”,但和他现在的同学们一比,那个丑小鸭和白天鹅的故事,还真不是说着玩儿的。
老爸知道,英语这东西,来不得半点儿虚的,你玩儿虚的,唬哄它,它就在最关键的时候出卖你,折腾你。
人人都说老爸英语不错,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怎么样。他的本事在于,在最需要的时候,强行拿出那点儿最需要的东西,混过去再说。
当年他打着擦边球进了大学,又打着擦边球上了研究生,还曾经装模作样地在牛津大学人类学研究院讲学(主讲西藏的佛教艺术和西南少数民族的民间艺术,说错了人家也不知道)。英语不怎么样的他,参加当年的国家公费留学人员英语考试EPT,居然混到了130多分,顺势连下一城,TOFEL也混到了靠近600分的地步,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令他傲视群雄的八千多个TOFEL词汇,考完试的第一周他就忘了三千个,再过几周,又忘了两千多个,最后剩下的,还是简单实用的那么几个字。
有的人做的是大学问,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可老是闷在肚子里让人感觉不出来,老爸最喜欢交这样的朋友,三人行必有我师嘛,受益匪浅啊。老爸倒好,肚子里就那么点儿水,倒出来和“敌敌畏”什么的东西搅合搅合,就成了浓烈的醇芬佳酿,假模假样的,就有了点儿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意思了。
可儿子那边儿的情况就不一样了。法学院就是拼语言的地方,来不得半点儿虚的!
老爸在电话里安慰着儿子:不管他,反正咱们已经进了那个院子了,进去了就是胜利,不是吗?咱学到哪步算哪步。儿子天资不错,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老爸这回可错了。问题严重,儿子竭尽全力,但他的成绩总是徘徊在中不溜的水平上。差距明摆在那儿:那是人家几代人的血液中各种素质的综合积累,是主流社会中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的优势和居高临下。再往远处了说,还真不只是上不上私立学校的差别,根本就不是儿子努努力就能赶上去的事儿。
老爸开始动脑子了,认真琢磨儿子面对的局面。
法学院的学生都是最聪明的一群孩子。那种家庭的孩子,从呱呱坠地开始,已经注定以后要上法学院、当律师了,要不然,那么大的家族生意,谁接班啊?他们从选择大学的专业开始,就做好了全面综合发展的准备。在大学期间,他们可能会选择历史、哲学、艺术、经济、商业、政治、心理学这样的专业。既容易进名牌大学,又对一个人今后的素质和修养有着不可估量的潜移默化。
经济底子不太厚的新移民的下一代,进入大学这一关好象有点儿生死抉择的意思,谁敢去选择那些阳春白雪的专业啊?
父母们都唠叨着“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旦选错了专业,弄不好毕业后连饭碗都找不到。他们大都选择像计算机、会计、医学、工程、建筑这些专业性很强、保险系数大的专业。大学毕业后,这些学生一般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接着上本专业的研究生,或直接去工作了,极少会再去转行,因为时间不等人,学习期间,最赔不起的就是时间。
儿子在大学里学的是建筑专业,现在转到法学院学法律,他把这两样扯不到一起的专业搅合到一块儿了。如果把这个背景利用起来,他就具备了他的多数法学院的同学们不具备的优势。
老爸忽然隐隐觉得,他知道庙门在哪儿了。从此,他和儿子的谈话就转到这上面去了。
(三)
转年夏天,第二个暑假到了,儿子开始找暑期工作了。发出的求职信石沉大海,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儿浮出水面。
在律师这个行当里,种族歧视就像是微量的毒品,谁都知道,谁都不提不碰,但谁都知道潜规则的存在。别说儿子和老爸一样,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那求职信上的名字的拚法就挺扎眼,你可以改名叫乔治、罗伯特,可祖宗传下来的张王李赵的姓氏总没法儿改吧?人家一眼看去,就知道这孩子是从地球上什么角落来的。
因为学校的名气不错,几十家在加拿大有头有脸的法律公司都到学校里举办见面会,招收暑期工,阵容够大的(法学院学生第二个暑假的假期工非常重要,你打工的这家公司极有可能就是你毕业以后去实习的公司!)。儿子班上的同学一气拿到五、六家公司的见面机会算是正常的,拿到十几个机会的也大有人在,家庭背景更厉害的学生,就根本不用去找工作了,知名度很高的父母往往一个电话,全国的大型法律公司任宝贝儿子女儿挑选。
咱们的儿子呢?什么动静都没有。
老爸曾混迹欧美二十余国,深层体验过各种歧视的滋味。他也知道,也不能全怪人家主流社会看不上你。越是一流的法律公司,要求越高,人家付了那么多钱雇用你,当然希望你有能力和主流社会的那些犹太律师、意大利律师唇枪舌剑,一拼到底。一个有着外国姓名的学生,在那些大雇主的眼里,很自然地怀疑你有没有这个包括语言在内的综合能力。他如果给了你面谈的机会,最后又不录用你,还不如从开头就不惹这些麻烦了。
一大把求职信撒出去了,儿子只拿到了一个见面的机会,人家还要安排在公司和他第二次见面。儿子专门坐了二个钟头的飞机,风尘仆仆赶到多伦多,三言两语就让人给打发了。
他在一尘不染的玻璃窗边看着公司窗外道路上滚滚车流,沮丧地打电话告诉他爸,完了,他没法进入一流的法律公司工作了(每年法律公司只能要一次人,都要在法律学会备案的)。
老爸愣神儿了,想了半天,狠狠地说:那咱们就找二流的,不着急,你爸连四流的都算不上,五流的大概也不是,照样活得有房子有车的。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找假期工的机会已经过去,该上班的早就上班了。可怜的儿子呆在学校里没回家,还在作最后的挣扎。
一天,儿子打电话回家,说一个和大学合作的律师事务所要一个学生做义工,帮穷人出庭打官司,可以折成下学期的学分,不但一个钱都挣不了,还要倒贴进去很多费用,最可恨的是,要先交三千块钱,才能申请参加这个项目。
老爸立马说:不就是三千块钱吗?咱们交!这机会多好啊,真刀真枪地在法庭上干,经验也有了,还挣了学分!
那个炎热的夏天,儿子每日里忙忙叨叨,在法庭上为那些没有钱请律师的社会弱势群体战斗着,积累着点点滴滴的经验。第一个小小的胜利到来了,儿子帮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打赢了一个小官司,从前夫那里每个月多要回一百块钱的房租。
一百块钱的事儿也有人打上法庭?老爸乐了,毕竟这是儿子的胜利呀。
老爸心里明白,这么些年他起早贪黑,为了挣第一桶金(他的第一桶金好像比谁都难挣),没有多少精力放在儿子身上。可怜的儿子,从上高中开始,没人商量没人问,自己把自己鼓捣成这个样子,不容易……
(四)
……儿子高中毕业那年,一天晚上,老爸筋疲力尽走进家门,见儿子正在地板上打滚儿,他吓了一跳,以为儿子病了,一问才知道,宝贝儿子高兴得有点儿得意忘形了:他被多伦多大学建筑系录取了。
两年后,老爸为了一项商业投资,让贷款经纪和贷款银行套住挤压,几方的律师费用全是他出,出了钱还办不成事儿,最终导致一笔已经通过审批的商业贷款不到位,生意不能如期交割,而卖方律师趁火打劫,索取“违约金”每天五百元,直到收到贷款银行的钱为止。
老爸找到自己的律师,想请他交涉,可律师已收了该收的钱,并不想真刀真枪去干了,一句“事实上也是我方违约,这钱一定要给,要不然会惹出更大的麻烦”就完了。老爸平常是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人物,这回让律师们气得睡不着觉,听见“律师”这两个字就恨得咬牙切齿!
每天五百块的罚金付着,十万火急的事儿也得放下,干等着。老爸忽然通泰豁达了:爱罚多少罚多少吧,总得有个了结吧。他找来朋友,大鱼大肉摆起来,借二锅头来浇一浇火气,他根本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那些混蛋律师们才能完事儿。
一个做地产经纪的朋友来做客,和儿子聊天,说你爸让律师给忽悠了,你不如去学法律,以后给你爸争口气。
儿子说太难了。
朋友说:难什么?就和我干的事一样,标准文件都在电脑里,调出一份来,根据具体情况,删掉不要的部分,留下有用的部分,再加上几条具体针对这份法律文件的条款,让客户签了字,就算完成了,呵呵。
当时大家一笑,没曾想,儿子真听进去了。
当时,他大学还没毕业,只是课余找了有关的书来看,没时间去参加专门的补习训练班,他就托同学介绍,拐弯抹角认识了几个正准备参加法学院入学考试的学生,复印了人家的复习题,缠住人家不耻下问,利用课余时间鼓捣了一年,直接就去参加了北美统一的法学院入学考试。
老爸血液中的一些特点还是让儿子继承了,越到重大的考试,他就越精神,越能超常发挥。
刚到加拿大那年,老爸找不到活干,见到学电脑的同胞们有房子有车,活得有滋有味儿的,恨自己当年怎么学了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专业,顾不得自己连电脑机箱都没打开过,就跑去学习微软的网络管理了。他一口气看完了有自己身高那么厚的一摞书,一连通过了六门考试,拿了几门微软的工程师证书,开始了在信息工程领域招摇撞骗的路程。
老爸找工作的理论是从大街上要饭的叫化子那儿学来的:门关着,你再敲也没用。趁着门没关死,赶紧伸进一只脚去,把门卡住,让他关不上门,这么一来,主人怎么也得施舍点儿东西给你了。甭管什么公司,先想法子挤进去再说。
于是,靠着一张满纸上没有一句真话的简历,老爸混进了一家加拿大一流的网络设备咨询公司。叫花子的理论果然灵验:现在我在你的院子里呢,总得施舍点儿什么吧?
果不其然,纸包不住火,不到一个星期,人家一眼识破了他,可他厚着脸皮跟人家套近乎,硬是给自己的部门经理讲了一部中国移民血泪史,说绝大多数中国新移民都放弃了原专业,干着主流社会不屑一顾的下等生计,求生不得,求死不成。他说得声泪俱下,手上挥舞着自己的两张以前的硕士学位证书,装得很可怜(其实真是挺可怜的)。部门经理心软了,摇了摇头,万分不解地看着他的微软工程师证书,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来的。部门经理没把他给踢出去,让他到设备组装车间去干大杂活去了。
这个专干大型设备的公司让老爸后来如虎添翼,他安装过不知多少台像冰箱那么大的网络伺服器,有的居然有九十块硬盘!七七八八的伺服器和网络设备再也难不倒老爸了,等他跳槽到其他公司时,小小的 PC 电脑和网络设备让他觉得游刃有余,后来才知道,跳槽简直是大错特错:他才离开一年多,这家公司就上市了……
儿子参加了有点儿八竿子打不着的法学院入学考试。
考完了一个礼拜了,儿子每天百无聊赖地戴着大耳机,摇头晃脑,那些金银铜铁交杂的重金属音乐,他那个超级重量的低音音响让整个房子都在震颤,盖住了墙上那个催命的钟表滴滴答答响个没完的转动。
看着儿子那幅心乱如麻的样子,老爸想起了当年自己考大学时的情景,更不敢打岔。他主动上阵,带儿子上街买材料,又切又锯又粘又磨,帮儿子做期末建筑设计考试要用的建筑模型。
一天半夜,老爸老妈看电视看得上下眼皮都快粘在一块儿了,刚要关灯睡觉,儿子忽然闹出大动静来,撞翻了音响,脚上拖着一个小音箱和一截电线,咚咚咚冲下楼来:
他刚在电脑上看到学校的通告,他被一家名气和口碑都很好的法学院录取了!
全家人都不睡觉了,开始胡侃神聊,老妈点上一支大蜡烛,老爸忙着找出那瓶存了很多年的茅台酒,人一激动,手就有点儿抖,酒洒了一桌子。
(五)
那帮富有的白人同学对儿子不太和他们一起到外边吃饭很不理解(其实儿子还是很注意维持和同学的亲密关系的,也常和他们去酒吧),他们见他经常自己在宿舍里煮饭做菜,把儿子从超市里买来的一袋10公斤的大米高举过头,到处展示:大家看哪!这个中国宝贝一天到晚就吃这个东西!上帝啊!You made this guy so cheap!
儿子挺镇静,他面带微笑地看着这场闹剧:我不是cheap, 我是穷啊。
一句话,还真震慑了这群蜜水里长大的孩子。“穷”这个字非常遥远,他们好像从来没想过,同学里边会有“穷人”。
老爸后来知道了,拍桌子大叫说得好!这么多中国来的孩子,富家子弟生怕自己表现得不够富有,穷人家的孩子不顾远在中国的父母负债累累,硬撑着装得很有钱……
在这些富得流油的大家族的子弟面前,敢毫不掩饰地说自己穷,真是太牛了!儿子似乎是长大了。
他很珍视与同学的关系,但不丧失自己的标准。同学们很快发现,他找到的房子又好住又便宜,于是他就成了每个学期去租房子的代理人,他全部承租下来,同学们再去分租。他看到花钱如流水的同学乱来,劝说无效,往往不是试图马上阻止他的愚蠢行为,而是任其发展,直到残酷的事实让那个昏头昏脑的家伙明白过来。
一次,他们要在一套单元住四个多月,因为法学院的学生都有几套很名贵的西装,一个脑子进水的小家伙居然去买了一套三千加元的橱柜,大家帮忙,好不容易安装好了,居然有整个墙面那么大!一转眼四个月过去,该搬家了,那个巨大的橱柜再也拆不下来了……
这怎么办哪?
当初让你买个小的,你不听我的嘛。
那我便宜点儿,卖给后面搬进来的人,不就行了吗?
你想得倒好!你反正是搬不走了,要是我,一分钱也不给你!
不会吧……
新同学搬进来了。
我的这个大柜子你很需要的,我折价卖给你行吗?只有四个月,全新的!
多少钱?
……两千块……
你吓着我了!看在同学的份上,一百块钱!
……一千块……
……八百块……
……六百块……
哈哈哈……儿子捧腹大笑而倒。
最后,两百块钱成交了。
儿子最后成了几个想学习勤俭持家的富家子弟的领头人。几个白人同学常常开车出去买肉买菜,团团围住儿子,看他怎么把生米弄成熟饭……
毕业之前,大家收拾东西走人,有个小家伙,对着自己的一大堆东西发呆。他无奈之下,来找儿子了。
儿子问他,明天就上飞机了,你还不快点儿?
那小家伙满面沮丧:我不知道怎么收拾啊?
儿子大包大揽,三下五除二,一边问这个留不留?那个要不要?一边装箱子打包,几下就搞定了,同学感恩戴德,大喜而去。可儿子却对着自己的那一大堆东西发呆了:什么都舍不得扔啊……
后来,还是专门赶到学校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的妈妈,三下五除二,把那一大堆东西给处理了。
(六)
有个词儿叫机会,这玩意儿总是很市侩,但有时还是会眷顾那些朝思暮想、准备充分的人。
这是儿子的最后一个暑假了,数不清的求职信发出去,石沉大海,连几个小镇子里的律师事务所都去谈过,人家都没有兴趣。好在儿子每天帮着穷人打官司、上庭,忙得不得了,分散了一部分惆怅的心情。
还有两周就要开学了。
几近绝望之际,他忽然在网上看到了安大略省政府的城市建筑、土地开发和使用的立法部门愿意接受两名实习的学生。他像在大海里溺水的人见到了一艘小船,不管不顾地去报了名,居然收到了参加面试通知。再一打听,机会还真像在大海里捞针那么渺茫:有两百多从加拿大各个省份赶来的、上下好几届的学生都收到了面试通知书。
不管怎么说,儿子的建筑学背景似乎有了用武之地。目标突然出现,他像一只饿得眼冒金星的老虎,亦真亦幻、影影绰绰,忽然见到远处一只虚幻的羊。他豁出去了,竟然在很短的时间里把以前在大学里学过的有关课程全都过了一遍,还把两本有手掌那么厚的《安省土地法》全看了一遍。
面谈的日子越来越近,儿子心思太切,有点儿崩溃。他抱着妈妈说:我想得起来的,什么都做了,他们要是还不要我,我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什么样的人了……
老爸看着已经24岁了大小伙子,竟然像个弱不禁风的小孩儿了。
老妈也有点儿神经了,她催着老爸:明天儿子就要到多伦多去和雇主见面了,你带着孩子到庙里去上香吧。
不怎么信佛的老爸,这回挺听话的,连怎么叩拜磕头都没闹明白,就带着儿子到庙里去了。他们买了一大袋熏香,见佛就拜,连院子里小神龛里的小小毛神都不错过。
冥冥之中,老爸觉得,有一种沉浸在佛的呵护照料里的幻觉。譬如,那座雄伟的大佛塔,平日里印象中,大门永远是锁着的,那天却殿门大开,接受礼佛!
他们对着里边那尊巨大的、有好几十尺高的镏金大铜佛拜了又拜,拜完了又到庙里的大殿去礼佛,等他们回来一看,哇!就这么半多钟头的功夫,大佛塔的门已经关上了。那个一脸神秘笑容的大佛好像专门对儿子敞开了大门……
花了好几百块钱买来的西装和领带,遭到同学们一致的嘲笑和反对。儿子穿着同学们凑给他的全身高档行头,英姿飒爽地到多伦多去了。老爸神不守舍地干等着,干什么都没心思。终于,宝贝儿子回来了,一脸的累相,说人家和他聊了两个多钟头,问的东西好多都不是他准备好的……
花了三千块钱买来的在律师事务所的工作经验,好像给省政府的律师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人家让儿子谈一下他现在正在干什么,他随口说起他在律师事务所的暑期工作,很忙很忙,是专门坐飞机来参加面试的,明天就要飞回学校去了,每天都要上庭……
上庭?和儿子面谈的省政府的律师十分诧异:一个法学院的学生,连律师资格都没有,怎么能上庭呢?!儿子详细介绍了他参加的这个项目。老律师感叹:上庭是律师的一项非常重要的能力验证,好多律师一辈子做文案,没上过庭呢。
老爸顿时觉得佛光四射:当时死活找不着一个暑期工,自己花三千块钱才弄来的义工,却闹了个歪打正着。难怪一直都找不到工作,原来是佛祖保佑,在这儿等着儿子呢!还有,儿子是学建筑专业的,偏偏就有这么对口的事儿找上门来,这事儿是要成啊!老爸越想越觉得风调雨顺,简直是佛祖慧海无边,他幸福得不敢再想下去了……
(七)
儿子吃完中午饭就神经兮兮,百无聊赖,咬牙切齿地在电脑上用超级武器射杀着从四面八方跳出来的各种妖魔鬼怪,全身的感觉却集中在小小的一部手机上。
中午一点,政府的律师部门开始打电话通知被录取的学生。他的眼睛时不时瞄一眼桌上那只小小的闹钟,又凑上去听听,抓起来摇上两下,看看是不是那钟表出了毛病,不走了。老爸不想看他那付猫抓心的样子,回房间睡午觉去了。
儿子时而忽然站起身,绕着客厅走一圈,随手抓起茶几上的杂七杂八的物件,又放下。他刚抓起一个他妈妈用来热敷的硅胶袋时(微波炉打上两分钟就可以热敷患处),电话铃声忽然大作。
他跳起来扑向电话。
对方通知他,他已经在第一时间被录用了,他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考虑是否接受这个职位……
儿子连忙说,一分钟都不用考虑,他就等着这一刻呢!对方笑着说了声祝贺,放下了电话。儿子这时才觉得手上粘糊糊的:他已经把妈妈的那只硅胶袋捏爆了,粘粘的硅胶流了满手,弄脏了皮沙发的扶手……
屋子里又一如往常,空寂下来。可老爸感觉得出来:无声无息之中,重要的转变已经发生。
儿子回学校接着上学去了。
毕业以后的大事已定。
临行时,老爸老妈啰里啰嗦,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把毕业考试考好!扬帆出海的大船都造好了,别一高兴了太贪玩儿,栽在门口的小水沟里……
老爸庆幸自己真是没走眼:儿子的大学背景终于用上了。
在两百个申请这个职位的学生中,只有儿子一个人是有建筑学背景的法学院的学生!这就绕过了那些家庭背景和个人能力都太厉害的主流社会的学生们,避免了在一条起跑线上的没有希望的竞争。
很长一段时间里,老爸有点儿恍惚,不太相信这事儿是真的。他打电话嘱托儿子:发电子邮件去确认一下,留下对方的回信作为凭证……
儿子哈哈大笑,说老爸你真是老土,哪有省政府的人说话不算话,开这么大的玩笑的!可儿子刚说完这句话,自己又不踏实了,还是照着老爸说的去做了……
…………
眼下,宝贝儿子已经上班两个星期了,正望眼欲穿地等着他一生中的第一张支票呢。
儿子这回是真的长大成人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