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改革开放时,大家想着法子奔万元户。有人就从动物园或马戏团,把老弱病残的老虎买来,拔了牙打了针,收钱让大家骑着照相。有人一本正经换上武松戏装,举拳亮相。也有西装革履就骑上的,还有蹬着绣花鞋提着粉拳的。但都尽显英雄气概,其意洋洋。只是这些老虎太不配合,头不抬,眼也懒得睁。简直像只死老虎。虽然如此,很多人依然乐此不疲。我当时难免就想,要是给这些照相的英雄,都发根哨棒,让他们进山去面对野老虎,还有几个敢上的?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最近成了众矢之的,大家一哄而上打老虎,好玩。当然真正的玩家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了解一下所谓《讲话》的前生今世,可能更好懂一些。
《讲话》出笼的时候,只是一个工具,用来整合党内资源。当时延安是党天下。那里的文艺工作者都不是什么独立的知识分子,也不属统一战线对象,而是穿军装打绑腿的。毛泽东当时就说:“我们有两支军队,一支是朱总司令的,一支是鲁总司令的。”这《讲话》就是颁发的鲁总司令部队的士兵操典。要说党天下也不是共产党的发明。当年国民党才有千把人的时候,在广州有个外国记者问孙中山,你究竟有多少党员?孙张口就道:二十多万吧。吓了在场所有人一跳。原来他把搜罗的军阀、投靠的帮会和机关打杂的都算上了。可以理解,你都吃我的饭了,当然是我的人。那你们小知识分子,都自己千辛万苦跑到延安来了,当然得服从我党。
至于建国后再次发表,那是感觉到治大国并不若烹小鲜,想重温党天下的如臂使指。虽然当初不是当作武器制造的,但在以后历场运动中,都被当作打人的棍子,上面沾满血。我们知道,球棒菜刀,甚至普通的石头,都可以当凶器。我们要追究的,是凶手而不是凶器。五十年代麦卡锡主义迫害美国文艺界人士的时候,用的棍子是保卫自由民主,爱国主义,和法律。上千人判死刑,几万人坐牢,并没有一个是因为什么《讲话》。同时我们要追究持棒打人的人,而不是制造棒子的人。中国和美国,都含糊地让一个人承担所有责任了事。在美国错全在麦卡锡,当时的打手罗纳德里根后来还成了美国最伟大的总统之一。也不管那“非美调查委员会”比麦卡锡当选议员还早几年呢。这就不奇怪到了小布什又弄出来《爱国法》了。
任何事情一发生在中国,就更有味道,有传统有文化有国情。一团杀气打了几十年,伤痕累累,死伤无数。但打人的和被打的,一齐怪棍子。莫不是不是因为中国人好神侠?相信仙棍可以自动凌空飞舞,百里之外取人首级。好像是。因为大家都相信,这事全都怪某位老祖,不但炼制了这仙棍,还教了人驱使的咒语口诀。打人的好理解,打完人,把棍子往外一摔:“这就是凶手,让我们一起来口诛笔伐这万恶的棍子吧”。被打的就费解了。其中一些人一口咬定说自己是被棍子打的,也许是觉得承认弱小,承认被人打了,特别是被那些原先根本看不上,不值一提的对手打了,丢不起这个人。早先还可以说一声“就算老子被儿子打了”。但文革中,很多知识分子以及老一辈革命家,真的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打断了肋骨。再说“被儿子打了”这句咒语已经起不了止痛作用了,一齐改口称是被棍子打了。现在看下来,倒是被害者怪棍子的更多一些。
我的观点是,文化大革命与《讲话》基本无关。文革的问题是权力不受约束,社会没有公正,弱者不被保护。受害者是些善良的人,没有权力的人,和权力斗争中的失败者。欺负善良,是不担心凶猛的报复;欺压软弱,是缺乏公正的法律保护。这是在任何失去了秩序的社会里共有的现象。文革中文艺界的受害者,不以你信不信《讲话》,执行不执行《讲话》而区分,全凭话语权在谁手里。没有垒球棒,还有冰球杆。或者假设你当初是毛泽东在延安的秘书,全按莎士比亚的文艺价值观写了这个《讲话》稿(当初在延安时普世的话共产党讲了很多),也不会改变任何局面。只要文革还是那些人当权,还是在中国搞运动,莎翁版的《讲话》一样会被当作打人凶器,受害的还会是同一批人。相信有过相当经历的人能理解这一点。关键不在讲了什么,而是谁讲的,谁掌握专政机器。
到今天,失去了专政权力支持的《讲话》,已经没有什么政治力量了。就像被拔了牙的老虎。成了一篇关于文艺路线的论文而已。当棍子已经被弃在地上,两头都没有粗胳膊和大肌肉持着的时候,大家一齐上去指着棍子痛骂,勇敢得可爱。害人的和被害的大都已经作古和退休了。但是为什么大家还是这么在意它呢?其中就各有奥妙了。先说左派吧,他们为什么搞出个百人抄写活动?由领导出面施压,就不是赚钱这么简单了。也不是宣传,所有参与的人,早就对《讲话》内容烂熟,不会因为多抄或多读一遍就增加信仰。这个游戏的名称叫做“为渊驱鱼”。麦卡锡运动不是把钱学森送回来了么。只要这些人抄了《讲话》,右派口水掀起的大浪,就会把这些人冲到左派一边。名额有限,所以只有顶尖的人才有价值。大家就会发现,其实那些右派和骑墙派文化人才是主要目标。这些人没有一个要靠这个出名,也都懂得这是被放在火上烤,避之不及。但领导点名就像当年点右派。能推掉的,都是人脉强的。王安忆逃掉了,我想她心中只有愧疚,不会有高尚感。因为这就是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结果。
对于右派来说,这根棍子上还沾着血,伤痕尤在。即使只是根棍子了,见到还是会引发伤痛和余悸,勾起仇恨。左派充分利用右派这种情绪,废物利用。运用行政和经济势力,逼迫一些不是左派的精英抄写一段。右派们就会嗷嗷叫地帮着把这些人给绑到左派战车上了。左派有文革情结,右派有麦卡锡情结。双方互相利用。其实右派的最佳做法就是忽略,对左派祭出纸老虎的做法嗤之以鼻。
真左派和真右派都只是一小撮。另外还有不小的一撮,就是混混们。比如今天这个用《讲话》为由打莫言的许纪霖。这位兄台到文革结束刚有十八岁。当年打人与被打都没有他的事。就是说当《讲话》这只老虎还爪牙俱全的时候,他根本没摸过。现在左右玩的游戏,也还轮不到他的份。于是他自己奋勇翻身骑上,虽然已经是一只死老虎了,可依然得意得很。同时他没被打过,身上无伤心中无痛,只觉得这根棍子很趁手,调一个头依然可以用来打人。骑着老虎棒打名人,多拉风啊!说不定嘴里还唱出两句:忽报人间曾伏虎,金猴奋起千钧棒!既然他自己乐意当众展示他的威武雄壮,我们就帮他多拍几张,立此存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