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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拾遗:大学,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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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四个孩子,每一个考大学的经历,饭桌上从爸妈嘴里听来,都是那么曲折又扣人心弦。


大姐.17岁、初二时即遭下放,在农村苦耕了近六年。那个村生活苦,劳动强度大。农忙时每天早上四、五点起床,在田里劳作到晚上七、八点才收工,真个是“披星戴月”。回来后还要给当地农民上一小时夜校课程,为他们扫盲。如此辛苦,伙食却很差,经常是白饭泡开水,倒点酱油做菜。有时村里没吃的没用的,还要知青们从家里东拼西凑带点东西去才能度日。大姐至今脸上、手上的皮肤,还残留着当年毫无防护措施下,喷洒农药留下的斑斑痕迹。


那是一个“读书无用”论横行的年代,“知识越多越反动”。但爸爸觉得这种状况不会长久,否则中国就没有希望了。而且他说人必须要有知识,没有知识就没有发言权。他托朋友弄来中学数理化课本,让大姐自学。不懂的地方记下来,等学到后面,前面有的地方懂了,就把问题划掉;始终不通的难点,回家时请爸爸当中学老师的朋友指导。知青们每年在和农民一起过完“革命化的春节”后,有十天左右的时间可以回家。爸妈还借了三十二块钱——那几乎是全家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买了一台“友谊牌”袖珍收音机,让大姐收听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英语教学节目,自学英语。我们家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八口之家,仅凭父母两人的工资度日,爸爸诗曰“年年衣食难周”。直到80年代初期,哥哥姐姐都工作了,家庭经济状况才好转起来。爸妈儿女心很重,不忍苦孩子,总是苦自己,经年累月养成了习惯,以致后来经济情况好转了,饭桌上还经常推让,有时惹到儿女动怒才罢休。买这么贵重的东西,是要挨饿的,真正地从牙缝中省出钱来还债。这台小小的收音机,后来陆续流转到哥哥和两个表哥手中,继续充当自学英语老师的角色。它对改变两位表哥的命运发挥了尤其重要的作用,帮助这两个地地道道农民的孩子,先后依靠英语当上了教师,吃上了“皇粮”。但它之于大姐,意义不仅如此。大姐说当时家里那么苦,爸妈还买了这台收音机给她,让她一想起来就感动无比。它成了一个爱和独具慧眼的象征。在她的学习之路上,包括后来上大学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想到这台收音机,心里就好像有了巨大的动力,激励她克服所有眼前的困难,奋力往前走。


大姐非常刻苦,每天在那样繁重的田间劳动和 夜校扫盲班之类的活动后,坚持偷偷摸摸地自学。偷偷摸摸,是因为当时学习是一件不甚光彩的苦差事,甚至会被说成“反动”,尤其是学英语。在别人休息、打牌、聊天时,她抓紧一切可资利用的时间自学。有时下地回来,泥在腿上来不及洗,最后学完了太累了就合衣睡去。妈妈每念及此,都会红了眼圈。大姐以几乎是一个小学毕业生的功底,依靠好的学习方法,以及超人的刻苦奋斗精神,自学完了全部初中和高中的数学和物理课程,并奠定了英语基础。不难想象,她后来在大学里的学习成绩是如何的出类拔萃。


大姐是一个非常淳厚又热情的人,干活不惜力,和农民们打成一片,在当地被尊称为“土秀才”,得到从公社、乡、县到省级的各种“先进分子”奖励。但每次招工、招兵、推荐上大学,名额都轮不到她,因为我们家没有权势和金钱去做交易。那时候是没有“高考”一说的——高考在“文革”中被废除,大学停止招生,70年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名额很少,凭组织推荐。资源的匮乏,权力的集中和暗箱操作缺少监督,必然产生黑暗与腐败。这在70年代知青回城名额的分配上早就体现出来。想得到名额,要么你有很硬的关系,再送点东西,要么你送很多在当时值钱的东西——米、煤、手表等等,或直接送钱,还得有点关系。公社里掌握决定权的干部可以因此变得很肥。现在想想,大姐当年在农村里日复一日地种地,眼见身边表现不如自己的同伴一个一个地回城,却不知自己的前途在哪里,非常有可能一辈子就呆这儿了。以她十几二十岁的年纪,能挺过那段无望的艰苦岁月,而且自学不辍,实在令我钦佩。当然这和我爸的人生指导息息相关。每年这些令人向往的名额分配后,爸爸都要下一趟农村看望大姐,找个单独的地方跟她谈话,开导她,鼓励她,帮她克服沮丧情绪,鼓起希望继续努力。爸爸说其实那时他们心里更苦:眼见女儿这么优秀、这么艰苦奋斗,却因自己无权无钱而耽误在农村,吃苦受累,实在心酸。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话说1975年,大姐所在公社的下放知青工农兵大学生招生名额出奇得少,只有一个。各路关系大显身手,挤破了头。这一年公社里负责知青工作的下放干部叫杨振莫(音),据说是杨振宁的弟弟。他看过材料后,首先提出应该选我姐。他曾经看过一封我爸写给大姐的家书,对里面的许多见解印象深刻。当时公社的头头们正为无法摆平各种关系而苦恼,这个符合“择优推荐”标准的提议倒是可以为各方接受。大姐于是因为没有关系又表现优异,被神奇地选上了。


公社原则上同意推荐大姐后,给了大姐一张报名表,让她本人申请是去读中技还是大学。大姐拿了这张表回到家里商量。我家有“民主集中制”的传统,遇到难题、大事,常召开家庭会议。父母孩子在家庭会议上畅抒己见,交流甚至争论,是为“民主”;最后由我爸做定夺,是为“集中”。在为这次填表而召开的家庭会议上,爸妈和大姐自己因为前几年的落选而心生自卑,觉得填个中技算了,太“高档”怕遭不测,到时被人挤下来连中技都泡汤了。但哥哥主张报大学。他说大姐的表现和成绩最优,理应上大学;如果自己放弃,那别人正好顶上;而且报了大学,万一有人挤,还可以退一步守住中技。爸爸觉得有道理,采纳了他的意见。后来爸爸说,哥哥一直调皮捣蛋,读书不刻苦,从那次家庭会议开始,他觉得儿子还是很有点头脑和分析能力的。


名额上报到县里,县招生小组需开会讨论通过。有人提出,大姐的家族中有人被镇压过,历史成份不好。牵扯到政治问题,人们都安静下来。这时招生组组长,当时的县委书记,了解了一下具体情况,表态说,这个被镇压的人离得那么远,大姐可能都不认识,应该不成其为问题。这位书记说来也巧,不久之前生病住院,医院院长是我爸的学生,跟他提起过我姐的事。关键时刻他表了态,大家于是就通过了。


招生小组里有两位H大派去招生的老师。其中一位的女儿到我家报喜,我妈正在睡午觉。小姑娘后来跟人家说,我妈当时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衣服都没穿”。妈妈每次说到这里都哑然失笑,澄清自己穿着睡衣呢,没穿外套罢了。但我家人始终不敢确信这是真的——以前有好几个名额的时候都轮不到我们,如今只有一个,反倒撞上了?真的能成吗???直到手里捏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心才踏踏实实地放下来。


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捉摸,“塞翁失马,焉知祸福”的事情在每一个人生路口都有可能上演。大姐因为名额少反而被选中,脱离务农苦海,被推荐上了大学,算是“福”;不料却因此失去两年后参加高考的机会,变成一个“工农兵大学生”,某种程度上又成了“祸”。工农兵大学生,这个毛时代末期教育制度改革的产物,因为生源素质差,教育水平差,最终成为历史的弃儿,在1977年恢复高考以后,停止招生,学历则长期游离于“正规军”之外,价值低人一等。许多工农兵大学生出身于当时有政治背景的干部家庭,又被政府委以“上大学,管理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的重任,思想、行为上可能更像个领导而不是学生,在大众中口碑不佳。“工农兵大学生”成了一个让人自卑的标签,被贴上者在其后的岁月里受到另眼相看。但大姐再次以她的聪明好学和刻苦努力,在1978年的研究生考试中胜出,获得接受正规高等教育的机会,撕去“工农兵大学生”标签,成为文革后第一届硕士研究生,留在T大土木建筑系继续深造。我那时在上幼儿园,至今仍能记得大姐考研究生时家里的紧张气氛,以及初试、复试一次次成功后的兴奋和喜悦——那是24选2的激烈竞争,大姐最后以总分第一的成绩入选。


都说“知识改变命运”,但我觉得这只是表象。在获取知识的路上,是坚强的意志和远大的眼光支撑着人们作正确的抉择,百折而不回。所以我要说,是意志和眼光改变命运。


大姐去T大上学的这一年,我哥被下放到了一个县城。那时的下放政策,规定一家只能留一个孩子在身边照顾家庭,其余的中学毕业了都得下放。我虽幼小,也占一个留在身边的名额,所以我哥和小姐(即我二姐,我一向喊她“小姐”)都在应下放之列。不过小姐后来没走,因为爸爸未雨绸缪,在哥哥初二时请求学校让他留了一级。他那时很皮,念书不好;最主要的,他留级后跟我小姐成了一届的,可以利用另一条下放政策,免去一个指标——一个家庭同一年可以只下一个。在决定谁下放的家庭会议上,哥哥和父母的意见一致:应该让女孩子留在家里,放心些。其实爸妈为哥哥操的心可不少。他初中时曾和一帮“坏小子”成了哥们,常在一起混。我爸坚决要把他们拆散,见“坏小子”上门就没好脸色;又带他去各处钓鱼,修身养性。那帮曾经的小哥们里,有不少长大后在 “严打”中遭了殃。


哥哥在农村吃了很多苦。他体质不是很好,但因个头较高,看起来外向活泼,常被当作壮劳力,拉去做出力的苦活。我哥颇有玩的才能,吹拉弹唱、打球游泳、象棋扑克样样精通,在知青,尤其是女知青中颇受欢迎;同时他又血气方刚,爱打抱个不平,所以也容易和别人,尤其是男青年结下梁子。我哥说他曾差点遭到暗算。他从小调皮好动,用我妈的话说是 “(文革中)哪里打枪往哪里跑”,小半辈子里经历过各种极其危险的事情,差点淹死、摔死、被枪打死、被砖砸死、被棒闪死、被车压死。。。。。。可谓九死一生。危难时刻不是有贵人相救,就是依靠自己极快的反应速度和应变能力化险为夷,平安度过。但他读书就不如我大姐那么好学刻苦。初二时被我爸强令留了一级后,开始收心,学习情况才好转起来,成绩“嗖嗖”往上冒,高中时在四中成了学习委员。在下放的时候,因为姐姐被推荐上了大学,觉出希望所在,看书算积极的。有机会到我爸的老朋友家里复习时,还受到师长表扬,夸他真能坐得住。


很快一年多过去了,恢复高考的风声越吹越大。1977年冬天高考时,哥哥下放尚不满两年,据称不得报考。直到考前20多天,才来确切消息告知可以参加考试。我哥立即回城复习,却在家生病发烧,耽误了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他是在下放地报名的,须回去考试。他回去后,我爸写了封信,交由我叔叔转给他。信中叮嘱我哥考试时要胆大心细,坚持到底,“哪怕前面几门都考零分,最后一门也要全力考好。”里面的逻辑是,你觉得考得不好时,别人也可能不好,你绝不要因此气馁,自己放弃了哪怕是一丝的机会。这条考试心理准则,我是从小即被灌输的。


那年的理化算一门,特别难,哥哥在考过之后,决定放弃,躺在床上不愿赶考了。我叔叔急坏了,拉来我爸的一个学生,当时的县妇联主任一起劝说,又拿出我爸的那封信鼓励,好歹把他推进考场,继续考试。果不出所料,那一年,年龄大小不一、水平参差不齐的考生,成绩普遍不佳。传说有考生两眼一抹黑,在试卷上作诗曰:“老帅:小子本无才,父母逼我来。今日考理化,鸭蛋滚下来。”阅卷老师看后和曰:“老帅也无才,组织派我来。今日改理化,鸭蛋用筐抬。”那“老帅”,却是“老师”的别字。这两首打油诗,一时传为笑谈,是文革后第一届高考的著名场下花絮。哥哥因为数学考得好,“扳了本”,成功超出本科录取分数线,进入H大无线电系,成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


在大姐和哥哥的专业选择上,爸爸“重理轻文”的思想起了决定性作用。他觉得国家要兴盛,唯有靠科技。学理工科能掌握实实在在的真本事,到哪里都可安身立命,养家为国。而文科,是“天下文章一大抄”,背背抄抄的全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而且在中国还容易因言获罪,引火烧身。这其实也是当时整个中国社会的普遍想法。文革之后,百废待兴,人们对知识的渴望空前高涨,对知识分子则极为尊重向往。民众普遍有“重理轻文”的思想,希望学点扎实有用的技术。不象到了80年代后期,经商大潮涌起,一切向钱看,文科、尤其是商科开始大行其道。所以大姐当时可以去H大外语系学德语,爸爸没选,宁愿去遥远的T大读一个工科专业。哥哥学的也是一个理工专业。


到了小姐这里,情况因人而变。


小姐在家排行老三。据说这个排行的孩子,大都倔强有余,讨巧不足。小姐正是如此。因哥姐长期离家在外,我又幼小无知,家里孩子中她承担了最多的家务劳动,比如洗衣、洗碗、打扫卫生、买油盐柴米酱醋茶、做煤球、带我,等等等等。我记得她带我睡觉,我们俩不知为什么疯笑,爸爸进来呵斥,我们躲被子里憋笑的情景。还有一次小姐出去了一天,据她自己回忆是下农村看大姐了。傍晚我在阳台上张望,看到她斜挎着军书包在夕阳的余晖下走来,就飞奔下楼迎接。小姐说我口中喊着她,扑向她怀里,别提有多亲热了。但她是个慢性子,有点懒散,做事常拖拖拉拉,脾气又犟,所以挨骂也最多。其实她是一个特别单纯善良的女孩儿,长得在我们家女孩中是最漂亮的,却从不以为意,性格内向害羞。高中毕业后没有下放,待业在家,除了帮做家务,还为H大刻钢板,补贴家用。那时试卷都是油墨印刷,需要在蜡纸上刻出字迹,然后付印。我看着小姐刻钢板,觉得这活儿非常好玩。半透明的蜡纸都是一卷一卷装在带盖子的硬纸筒子里。从纸筒里抽出一张,铺在一块钢板上,用钢针笔在蜡纸上用力写字,针尖和钢板摩擦,发出挺好听的“咔咔”声。其实这是个费力又单调的工作。一张卷子几毛钱,小姐一笔一划刻出每月五六十块钱,全部上交家里,自己不会想到留取分文。那些钱对我们的家庭有如雪中送炭,帮助全家度过难关。期间曾有招工机会,但全民所有制的工厂名额被别人拿走,小姐只能去集体所有制的工厂当工人。那时全民所有制单位是“铁饭碗”,工资福利都好一些,集体所有制是“泥饭碗”,各种待遇也差一些。爸爸拒绝了这个招工机会。现在想来,如果当时去了工厂当工人,今天我们家就该有一个下岗工人了。


1977年小姐和哥哥一起参加高考,没考上——她的作文交了白卷。原来她没来得及把草稿上的作文誊到试卷上,并且把草稿揣兜里带回了家。我妈说他们当时气坏了——怎么这么慢慢吞吞?干嘛不把草稿一起交上去,宁可交白卷?这个迷迷糊糊的小三子!那年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有不少通融的地方,比如其实作文交草稿也可以。


1978年的高考变成夏季考试,与77年高考仅隔半年。爸爸决定让小姐停考一年,用更充足的时间,养精蓄锐,备战79年的高考。鉴于小姐的数学和物理不是很好,语文和外语则一直不错,爸爸让她备考外语类专业,因为那时这个专业不用考数理化,小姐的相对优势将更为突出。这时又有招工机会出现,小姐因英语较好,可以去当中学英语老师。爸爸托人将她从市区中学老师调换成H大西门外一个郊区小学的英语老师。这在当时是个让人不能理解的举动——且不说从中学到小学是降级,很多人为了从郊区调到市区工作不知要费多少脑筋呢!但山人自有妙计。爸爸得意地说,那个郊区小学,离家又近,学生又少,有大把空闲时间用来复习迎考,再合适不过。小姐在这个小学里有点另类:大小会议上常闭着眼睛,不知在默诵些什么。


1979年的高考开始,小姐默诵的东西派上了用场。她在历史快考完、检查试卷时,灵光闪现,发现几张试卷的页码不连贯,居然少了一张卷子!那天下大雨,爸爸跑出去看她回来没有,走到H大灰楼那儿时,雨大得都看不见路。邻居家赶考的孩子都坐校车回来了,就小姐没有人影,怎不让人焦急!原来监考老师发现这一错漏情况后,经请示上级,决定多给小姐20分钟时间,让她做漏发的试卷。好多老师都围在她身边看。监考老师发现小姐的名字和她以前的学生只差一个字,就问她可认识那个学生。小姐说:“他是我哥。”这位老师非常热情,在旁边给小姐扇扇子。好几年前,这位老师是哥哥初中的班主任。有一次以哥哥为首的H大子弟和以另一个男孩子为首的团体要打群架,双方剑拔弩张,准备动砖动刀,班主任劝不住,紧张万分又无可奈何。爸爸有时会跑去学校跟老师联系,询问小孩状况。正好这天他从班主任那里得知这一消息,便自告奋勇当调解人。班主任开始很犹豫,怕爸爸偏心反而激化矛盾。但死马当活马医,就依爸爸所言,找来两个对头。爸爸跟他们俩了解事情经过,然后首先把哥哥批评了一顿,让他向对方道歉。哥哥一道歉,那个男孩马上也开始自我检讨,一场势在必行的激战化解了。班主任大松一口气,对我爸感激得不得了,说他真有办法。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这位哥哥当年的班主任现在成了小姐的监考老师,而且监了一场这么特殊的考试!


我还记得录取情况出来后,哥哥去打探消息的那个夜晚。我们全家在楼下乘凉,我坐在大竹床上。哥哥出现在我们楼前的小路上,身影在路灯的黄色光晕中显得更加瘦长。妈妈后来形容说他摇头摆尾的,一看就知道准是喜讯。小姐上了H大外语系,她的总分考得不错,英语成绩更是名列前茅。


至此,我们家的三个大孩子都读上了大学、研究生,这在当时是非常轰动的事情。因为那时考大学很难,录取很严格,即便是学校子弟,不到分数线也上不了大学。学校里很多人都说:也不知老林用了什么方法,考一个取一个?!


到了我这儿,一切按部就班,简直没什么悬念。我是我们家唯一从幼儿园开始接受正规教育,一路读到高中、大学的人,没有耽搁,没有挫折,没有经历过艰难困苦。虽然高考时生病发烧,略有波折,但比起哥哥姐姐们的坎坷,就像大海中的一朵小浪花,不足挂齿。即便如此,还是费了全家人不少心。记得哥哥那时正在北京,特地写了一封信来鼓励,那好象是迄今他写给我的唯一一封信。大姐夫远在重庆,鞭长莫及,二姐夫那几天成了英雄的运输大队长,每天骑车接送我去医院。嫂嫂在家做饭、看家、通风报信。姐姐们自然也是心悬一念。我爸每天在场外陪考,叮嘱我妈在家看好电话:如果我在考场上有情况,就打电话来让她从H大校医院找救护车派去。我妈说她那几天坐立不安,不知干什么好,特怕有电话铃响。妈妈埋怨爸爸说,四中离医院门诊部那么近,就是有情况,干嘛要让我从H大找车?害我那样担惊受怕!爸爸笑笑,说以备万一么。


爸爸以他的智慧和胆略眼光,推动哥哥姐姐们在上大学之路上越走越宽,可以说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后来他在我的大学选取问题上,替我做了一回未经我同意的主。那都是出于对孩子的爱护之心,和历史性的自信。我虽不乐意,但纵观全局,爸爸对我的这个举措,产生的后果可能无所谓好坏;而他为哥哥姐姐们的设计指导,带来的人生变化却是巨大的,令子女受益终身。哥哥姐姐的同龄人,幼年时期遭遇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没饿死就算幸运;学龄阶段碰上“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耽误了青春,吃尽苦头;改革开放后多半人没有文凭、没有书本知识,评职称、晋职、涨工资甚至分房子,处处落人下风;进入中老年时一切市场化了,很多人单位不景气,难逃一个“下岗”,且生死自负!我觉得他们那一代人好似中了魔咒,被命运鞭赶着去追逐苦难。我的哥哥姐姐,虽一样经历磨难,却得以破除这个魔咒,人人搭上历史重新出发的车次,安心驶往正确的航站。


爸爸在过七十周岁生日时,曾作对联一副:


七十述怀


想当年创业无门 天地一孤舟 远港无边 更何况翻云覆雨 恶浪排空 日日提心吊胆 年年衣食难周 百折不回头 才赢得白首裘衫 黄童纸笔


 


愿后世治家有道 子孙千色树 着根有土 还必须灌水施肥 整枝防病 时时慈父(母)严师 世世德才兼备 四方同顶额 都说是苍穹星月 碧海航灯


我们有这样为子女殚精竭虑、死而后已的父母,有这样胸怀宽广、目光远大的父亲,实在是人生之大幸!我不敢保证做“苍穹星月 碧海航灯”,但愿努力,力争成为一个德才兼备的慈母严师,让我的孩子,不要辜负了爹爹奶奶的期望,辱没了家门。


林卡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叶雨' 的评论 :
谢谢。他们那代人在我心中最美好的印象,定格在他们的大学时代:积极、向上,明朗如高原上的阳光,比70年代生人的大学时代成熟干练许多,也吃苦耐劳许多。不过没有我们善于享受生活:)。问好!
叶雨 发表评论于
很不容易的那代人。这代人的传承也是我们宝贵的财富。
问好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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