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三青团的同学们 刘振墉
一九四七年夏，我考进江苏省立如皋师范学校简师部。开学不久，有一天在上课前，听到有人在喊：“要参加三青团的来拿表”。因为我坐在第一排靠近讲台，正在低头做功课，只感觉到不断有表格从头上传过去。过了些时，一天下午刚下课，又听到有人喊：“参加三青团的到中山堂去宣誓”。哗啦啦一阵风，全班五十多个同学，走得只剩下十几人。
班上同学们的年龄参差不齐，最小的十二岁，大的有十八、九的，多数人在十五岁以上，我那年十四岁，还属于小年龄。但吸收三青团员不管年龄或其他任何条件，只要你交表格就行，那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照样成了三青团员。
我生性胆小，远离是非，因此没有参加三青团。但与我要好的同学，都比我大几岁，他们差不多全参加了三青团。
大约在四八年的春季，有一天下午的课后活动时间，我在操场上玩了一会儿后，想回到教室拿东西，可是门窗关着，推门进去后，发现有很多人坐在教室里。班长赶紧出来对我说，三青团正在开会，要我在外面再玩玩。他们的这次活动，正好我碰上了，平时我从不打听三青团的事，瓜田李下，省得惹麻烦。
到了一九四八年初冬，全国形势急转直下，如皋城里有时能听到枪炮声，已经是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处境，校方决定迁校到常熟，想依靠长江天堑挡住共产党，在江南继续办学，教师和学生可自主决定去留。如果愿去江南，可随学校载运人员、校具的船队直达常熟；不去的前途命运自负。我反复考虑，如随校去常熟，成了流亡学生，前途茫茫；如留下，又担心找不到读书的机会，说不定只好回家学做小生意了。当时面临人生如此重要的十字路口时，我却举目无亲，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最后决定留下。我当年十五岁，就这样独自决定了自己的命运。在送走同学们后，步行七十多里回到家，相隔一年半，再见到祖母和母亲。
许多同学决定随校流亡，政治因素起了很大作用。参加了三青团的同学，后来党、团合并，也就自动地成了国民党员。现在共产党要来了，难免要搞政治清算，何况有的同学本来就是从乡下流亡出来的地主，更加害怕共产党。
一九四九年上半年是惊心动魄的时段。有两件事既出乎我的意料，更让我很敬佩。
当国、共两军隔江对峙，相互虎视眈眈，到处都是军人、兵舰和枪炮的非常时期，邮政职工却一如既往地在两岸间传送信函，保持了江南和江北的邮路畅通，其经受的危险和精神压力可想而知。正由于他们的忠于职守，不怕危险，许多离散的家庭才能得到对方的信息，也让我跟去常熟的同学一直能书信联系，知道他们安抵常熟，并恢复上课。在战争时期这些邮政职工的贡献，中国邮政史上应该大书特书。
下江南的老师和同学们，到达常熟后，维持几百人的一日三餐是最大难题。当时的金圆券已形同废纸，而政治局面更如同即将溃决的堤坝，随时有灭顶之灾。然而，束荣松校长和他的总务人员，却总能从省厅要到钱粮，让大家不致挨饿。我想，无论是省教育厅的主官或财会人员，或者本校的校长或总务们，那怕有某一环节上的人擅离职守，更不用说拐款潜逃了，都可能使广大师生陷入绝境。正因为有良好的社会机制和相关人员高尚的职业操守，避免了最坏情况的发生。
1949年的五月分，解放军渡江后，如风扫落叶般，很快就到了常熟，正当同学们走投无路之际，附近出现了几所招生的革命学校。苏州有“革大”，无锡有“苏南公学”，常熟本地有“经济建设干部学校”，于是大家纷纷报名入学。两三个月后，又都走上了工作岗位，有的进入政府的财税部门，有的进了文工团，我与他们的联系直到49年底。
80年代以后，开始与一些同学恢复了联系。这些加入过三青团和国民党的同学，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受到了审查或批斗，有两位的遭遇较为典型。
胡君是我们的班长，入学时已十八九岁，读过多年私塾，练得一手漂亮的书法，教务处的老师曾多次找他去帮助抄写。他走路四平八稳，说话轻声细语，完全是个“老夫子”形象。做事又特别认真细心，是班主任的得力助手，以至于三青团通知开会、填表等事，也交给他来办。五十年代镇压反革命时有一条政策界限，就是军队连长以上，行政保长以上，党务系统区分部委员以上，划定为反革命分子，要开除公职，劳动改造。每逢政治运动，胡君都要被拎出来审查、批斗一番，因为他的行为，应属三青团骨干，可是又找不到担任职务的证据，于是，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在他头顶上晃悠了几十年，总算始终没有下落到脑袋上。
另一位凌同学就没有胡班长这么幸运了。其实他早就交待曾参加过三青团，却坚称未加入过国民党。于是认为他不老实，隐瞒国民党员历史，每次运动受冲击，还戴过“右派分子”帽子。直到文革后期，有专案组的人偷偷给他忠告，说你参加国民党的登记表都在，还盖着你的私章，抵赖不过去的。到这时，凌同学才知道这里存在一个天大的误会。原来我们师范生要向省厅领公费，每个月都要造花名册，大家拿着图章排队依次盖章。这样做花时间而且很麻烦，于是校方要我们每人交一枚图章，集中保管，每月代盖。至今我还记得，全校学生的图章，就放在教务处左前面的办公桌抽屉里，一个班一个个纸合，也不上锁。大概在党、团合并时，就像填公费申请表一样，由专人填表盖章，不劳三青团员们自己麻烦，不知不觉地都成了国民党员。
这些同学受到的磨难，最后终究得到了补偿。根据规定，凡是1949年10月1日前参加工作的，享受“离休”（离职休养）待遇，现在他们的养老金，是普通人的三、四倍，医疗保健、旅游等都享受特殊待遇，因为他们是“革命老干部”。
日期 12-12-08 23:32
专题: 华夏快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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