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到北岭距离180华里,沿途两个地区有炮兵布防。其中一个叫丹溪,另一个叫柳坪,分别距离南昌80华里和120华里。假如在这两个位置实施拦截,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把左大夫送到机场。只要不对外透露为什么如此急切地找一个大夫,就等于没有泄露机密。
据说所长那位当作战参谋的老战友还是很帮忙的。他分别派出四辆摩托车在两个地点设卡。对外只说“前方道路危险,所有车辆必须减速行驶”,而设卡炮兵接到的命令却是拦截一辆解放牌卡车。
生产队长于德龙挂上电话后一分钟也没敢耽误。他带上手电,骑上自行车就往北岭医院赶。一路上各种飞虫撞在他的脸上,甚至钻进他的眼睛里,他都没停下来认真揉一揉。政委和所长两个人讬他办事,今生还是第一次。他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信儿带到。
于德龙赶到北岭医院的时候,小楼大部分房间都黑着灯。只有护士值班室还有人看杂志。她们帮着于德龙找到总务科长和吴主任,大家一致认为许干事不会不接电话。说不定城里的官僚把电话打错了。几个人一起来到联络室门口。奇怪,许干事不怕热,居然把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不仅关着,还从里面上了插销。几个人怎么敲都敲不开。
吴主任问护士给没给许干事吃安眠药,护士说怎么会?没有大夫处方,绝不可能随便给他安眠药。
于德龙拿手电往房间里面照,还把脸贴在窗户上面看。一看不要紧,他急急往后一退,脑袋撞在跟着往里面看的总务处长下巴上。手电掉在地上,玻璃当时破碎。
大家都受惊不小。吴主任问,“看见什么了?”
总务科长被撞得头昏眼花,只能听于德龙结结巴巴地说,“他在里面,就站在地中间。一动不动……”
两个护士惊叫一声。
吴主任吓了一跳。“叫什么?你们看见什么了?”
护士门看看于德龙,又看看吴主任。摇摇头。
“把手电捡起来,再看!”
“我来。”外科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赶过来,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电。凑到窗户旁边向里面张望。一边看一边叫着“许干事”。
“还在哪站着?”
外科主任边看边说,“还在。不过,他个子看上去好像比从前长高不少。奇怪,怎么今天站着就睡着了。平常失眠,今天睡这么死!”
大家互相看看,不知道外科主任还会嘀咕出什么更奇怪的发现。
吴主任走过来,“让我看看。”他只看了一眼便很快转身,对总务科长严肃地说,“找家伙,把门撬开。”接着命令两个护士马上回值班房,而且不叫不要出来。
很快,门被撬开,灯却拉不亮。吴主任拿着手电第一个冲进去,照亮了许干事。大家都惊呆了。许干事并非站在房子中间,而是吊在顶棚垂下的电线上。脑袋歪向一侧,脚下有一个倒在一边的凳子。
大家这才明白,许干事上吊了!
他的电话记录本记载着当天的通话内容。截止到下午5点,都是“上级”来电,找章主任。有几个字让众人感到惊奇:“王维国出院了”,“王维国=老头子”,什么意思?
难怪南昌打进来的电话没有人接听。
刚刚向县公安局报过案。放下电话,就接到南昌空军第三招待所打来电话。说机场接到中央紧急通知,立即实行航空管制,所有飞机停飞,所有军事人员不得擅离职守。让“石大夫”到达后原地待命。
两小时后,小鲁拉着左文昱赶到了。大家匆匆见过面,吴主任安排外科主任带着左大夫休息。自己亲自等待县公安局派人过来勘察现场。
小鲁的卡车在路上没有遇到拦截纯属巧合。他们刚刚开过丹溪,炮兵就在路口设了卡子;车子开到距离柳坪只有半华里的时候,设卡炮兵接到命令“立即撤卡返回驻地”。
那天,医院办公区忙活了一夜,病区相对安静些。
母亲知道院领导正想办法联系全国最好的外科大夫。她迷迷糊糊的,好像听见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声音在问,“如果我能满足你一个心愿,你希望得到什么?”
母亲随口说出:“希望能再给我十年,让我把孩子们带大。”
那个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我答应你!”
母亲突然睁开眼睛。发现身边站着好几个大夫。其中一个人说,“程老师,我是左文昱。你的病例我看过了。这种手术我做过很多例,有成功的把握,请你放心。我们手术马上开始,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母亲她含着泪说了声“谢谢”!她脑子里好像还回荡着那个遥远的声音,“十年……”。
时至今日,我们依然在心里记着当年那些为母亲治病费尽心力的前辈们,特别是左大夫。手术后许多年,每次家里人见到左大夫都忘不了说一声“谢谢”。左大夫总是笑着说,不用谢了。要谢,我也得谢谢你们。要不是那天连夜赶路,另一个要去的地方恐怕就是秦皇岛。真的去了那,我还不知道现在在哪呢!
后来才知道,那些个日子在共和国历史上留下过多少扣人心弦的瞬间、多少让人费解的疑团、和多少令人后怕的偶然。当许干事知道“王维国”和“老头子”指的都是毛主席的时候,他预感到自己早就稀里糊涂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9月13日,林彪元帅的座机在没有来得及加满燃油的情况下提前从秦皇岛机场起飞,最后坠毁在蒙古温都尔罕,给这段事后想起来惊心动魄的历史画上了句号。虽然一切都结束了,可是在人们的脑子里总是闪过那个左大夫曾经想过的问题:假如是另外一个结局,那么每个人的命运又将找到什么样的归宿?
听说左大夫六十多岁的时候得了心脏病,每天孤零零的躺在病床上。最后时刻有人问他,“您培养了那么多好学生,现在他们人都去哪里了?”
他摇摇头,只说:“出国了。能走的,都走了!”
左大夫总是谦虚诚恳地说,母亲当年的手术很成功。他的同事们更愿意用另一个词来概括左大夫的那次手术:奇迹。在他们看来,母亲能快速恢复健康,重新投入工作,而且没有复发是个奇迹;在当时最危急的时刻和最困难的条件下,请到全国最权威的外科专家治病更是奇迹。从那以后母亲幸福充实地生活了将近四十年。她终于完成了她的心愿:将孩子们带大,培养成人,开始人生,实现梦想。当她知道我开始写书的时候曾经笑着说过一句话,“画脸谱容易,写人难。”
现在的年轻人不一定理解老一代对人生和理想的态度。记得一个多月前母亲入院治疗的时候,一个小护士让我帮忙填写病人入院登记表。她问我“母亲有什么宗教信仰”?我回答“没有宗教”,“信仰共产主义”。她笑笑,在问题后面的括号里填上“没有”。
机关干部处在悼词中介绍了许多我们从前不熟悉的事情,还在最后写道:她一生“追求真理,献身事业,清正廉洁,无私奉献,深受群众的爱戴”。她的老师欧阳中石先生为她题字“泰由心造”,让人感悟到我们的母亲为什么能够从始至终从容面对她生活过的时代所特有的艰辛和坎坷。
只有我们兄弟知道,除了献身事业,母亲心里还惦记着我们。可以让她放心的是,这些年来我们都在不懈的努力,默默承受,自强不息。就算碰掉牙齿也会默默吞进肚子里,生怕让她老人家为我们操心。从她安详的遗容可以看出,她走的时候对我们没有牵挂。
在母亲灵前,我想起她对我说过的话。我告诉她老人家,“妈,我记住了。”
一只孤雁从凄冷无云的高空飞过,它的叫声和影子先后消失在城南方向的土丘后面。有人说,今年冬天很冷,恐怕比记忆中任何一个过去的冬天都要冷。
我不知道一个人一辈子第一次活在一个没有母亲的世界上究竟会有多冷?
想念天上的母亲,祝福天下的母亲们!
初稿完成于 201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