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儿
廖康
引子
没想到在硅谷的跳蚤市场还会撞到这么古朴的陶埙。柳建华暗想:今天走运,没准淘到宝贝了。他捧起这懵头懵脑、土里土气的乐器,轻轻磨搓,细细检查。擦净尘埃,陶埙呈瓦褐色,略透暗红,质地拙实,手感粗而不糙。这是什么年代的?他翻看埙底,那上面竟然还刻有两行柳体的蝇头小楷;摘下眼镜,凑近一看,原来是龚自珍《已亥杂诗》第五首的末联。柳建华心里一阵酸楚,陶埙落地,摔为碎片。
“哎哟!我的宝贝儿噢!”摊主叫道:“这可是明朝的玩意儿。”
“对不起,对不起。”柳建华连忙道歉:“我赔,我赔。不过,您这陶埙可不是明朝的。”
“当然是明朝的啦!我这里的瓷器都是明朝的,陶器可能更古老呢。”
“这陶埙上有龚自珍的诗,”柳建华解释道:“他是清朝人。”
“明清年间吧!很值钱的。”
“龚自珍是晚清人,”柳建华说。
“好吧,我就收你100美元。算我倒霉!”
回到家,柳建华找出强力胶水,把陶埙一片片粘起来。他痛心裂肺的记忆也一片片粘起来了……
一
十二年前在北京,柳建华的结发妻子难产引起并发症,竟然撒手人寰。孩子也没有保住。他们如一缕轻烟,飘然而去。很久,柳建华都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他哭不出来,不能接受家人已逝这个事实。只有了解他的亲友才知道那平静之下掩藏着多么深的情感。他与妻子十七岁相识相爱,也算是青梅竹马。恋爱四年,文革结束。六年后,双双大学毕业,继而结为连理。他们在不同大学的英文系教书,柳建华重文学,妻子专攻语言学,二人在学业上相得益彰,生活上也琴瑟和谐,唯一的遗憾是无子。几次怀胎都小产了。这回千保万保,一心要给柳家养个儿子,没料到母子双亡。柳建华内疚不已,神情恍惚。每日起床上班,都不知身在何方,心在何处。
一天,妻子的哥哥请柳建华去吃晚饭,嫂子特意做了红烧螺蛳。这也是妻子的拿手好菜。当年,就是妻子教会柳建华吃螺蛳的。那时候,时兴塑料筷子,滑。要夹住那么小而硬的螺蛳壳很不容易。妻子喜欢吃,经常做,柳建华也练出来了。夹着螺蛳一嘬,舌尖一舔就知道往哪里下口,刚好咬下肉,把肠子留在壳里,再用筷子把壳放下,全过程不超过五秒,又稳又准。可这次,才完成第一个流程,还没有咽下螺蛳肉,不知是那味道,还是那动作,一下就把柳建华带回往昔美好的时光。眼泪涌上来,喉咙哽咽着,没忍住,柳建华在饭桌上泪如雨下。
这一哭,把柳建华哭醒了。他这才明白,妻子再也回不来了。睹物伤情,他觉得自己无法再过以前的生活。美国斯坦福大学因他翻译并教过斯坦贝克的小说,曾邀请他去访问讲学。只因不肯让妻子一人在家留守,他没有应邀。现在他觉得出去工作一段时间也许有助于调整情绪,便回信问斯坦福是否还需要他。
就这样,柳建华来到加州。八九年大变故,他滞美未归,留在斯坦福英文系学习,拿到博士以后,来到梦迪娜半岛语言学院教中文和英汉翻译。这个半岛风景秀丽,不仅气候宜人,而且离大城市不远不近。多少人想来此定居,但这里没有很多就业机会,只好等退休再说。所以朋友们羡慕建华,说他一步到位了。可他心底并不满意。他的专业是美国文学,在此难以发挥专长。他每天忙于琐碎的工作,觉得自己一腔抱负落了空。教翻译还有点意思,那是研究生的课,但他的主课是教美国人中文,太简单了。虽然是在大学,其实是小学生的水平。他看不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与别人有什么不同,越来越觉得他的生活在沦入平庸,缺乏意义。而且,他当年矫健的体魄不再,头发也开始花白,以前在国内学术界叱咤风云的锐气已所剩无几。他写了首诗,表达自己的无奈:
礁岩与沙滩
在梦迪娜半岛弯曲的海岸上,
座落着无数尊苍劲雄伟的礁岩。
夹在起伏错落的这些礁岩之间,
还躺着几段平缓的金色沙滩。
风来了,携着层层波涛,叠叠白浪,
呼啸着,前扑后拥地冲向海岸。
海鸥惊叫着飞起,仿佛害怕大海,
那愤怒的气势会把整个大陆掀翻。
沙滩越缩越小,好象在节节退让,
听任海浪贪婪地吞噬她的胸膛,
海草翻卷的舌头和波涛冒泡的嘴
肆意恣情地嘬舔沙滩美丽的面庞。
礁岩昂首挺胸,藐视海浪的疯癫;
汹涌的波涛有时竟轰击到他的脸面。
但礁岩巍然不动,水花滚落下来,
反复温柔地亲吻礁岩坚实的躯干。
看到这番景象,诗人不禁兴叹:
“在纷乱的人世上,英雄就象礁岩!
不惧风起云涌,坚定地站稳脚跟,
任何惊涛骇浪都会臣服在面前。”
此刻一粒卵石滚到诗人脚边;
它的纹理像嘴唇,诉说自身的磨难:
“我也曾是礁岩,但浪花不断的撕咬,
早已把我变做你看不起的沙滩。”
这首诗在朋友之间传阅了一圈,有人建议送到《文苑撷英》网站去。那时,柳建华还没上过网,就让朋友代发了。有几个跟贴,品头评足。其中有个叫春妮儿的,还对此诗做了一番文体分析,从第一段和第三段中分析出作者是学英文出身,还在第二段中看到弗罗斯特的影子。朋友告诉了建华,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便学着上网、注册,与春妮儿对上了话。
就这样,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在柳建华面前。他在网上看到不少优秀的文章、诗篇和故事。受其鼓舞,自己也写起来。来美八年,除了上中文课和翻译外,他都用英语。但他发现自己的中文并没有退化,也是由于多年的翻译经验和所教的原则,他非常注意在中文写作时不使用欧化的句子,同时也吸收了英语丰富的表达方式和西方论说文结构,写起来得心应手。以前,他只写论文,严肃正经,一年也就是发表两三篇。有了这个平台,他开始写各种各样的文章和故事:论说、嬉笑、抒情、回忆;而且发表容易、快捷,编辑最多也就是校对些错字,从来不做删改,省去了与纸媒编辑打交道的种种麻烦。这样,他不仅有了倾诉的出口,还能及时得到回音,而且常常从读者的反馈中获得新的灵感和题材,越写越多,一发难收。
春妮儿总是跟建华的贴,看法每每有独到之处,而且她自己也写评论和散文。柳建华觉得这位作者非同一般:她目光犀利,思辩能力强,见解老到,同时对中西方文学都有相当深入的了解,对文艺作品有非常深切的体会。他们渐渐成为网上知己。他猜想,这一定是位学文科的中年人,岁数比自己只大不小。所以当他见到春妮儿时,大吃一惊。
二
那年初春,在本校举行的中文研讨会上,柳建华做了关于评书与史诗的可比性发言后,一位身着红毛衣、黑白格子呢裙的姑娘问了他一个问题。会上时间短,无法深谈。会后晚宴时,她坐到柳建华旁边,接着探讨。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见她对中西方文学和文字有那么深的认识,柳建华忍不住问道。
“统计。”
“啊?”柳建华深感惊奇:“那你怎么来开这个会?”
“有兴趣呗!”
“嗯,那你觉得文学和统计学有没有交汇点,值得深入研究或利用?”
“当然有了。统计学可以用来研究文体,通过对某些用词和句式的定量分析,可以确定作者的风格特点。”
“那你在做什么研究呢?”
“我先得完成我的学业,找个工作。以后业余有空儿,我想分析一些名著的所谓狗尾续貂部分在文体上与原作到底有什么不同。”
“嗯,很有意思。我最近在《文苑撷英》上见到过类似的提议。”
“那就是我写的,我是春妮儿。”
“什么!你是……”柳建华看着她笑眯眯的眼睛,明白了。他自己是用真名上网,这不是巧遇。“啊!真没想到,”他坦率地说:“你这么年轻。”
“我也没想到。”
柳建华笑了笑:“唉!你别安慰我了,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
“谁安慰你了?读你的文章让我觉得你像五十多岁的人。”
春妮儿的直率一下就拉近了他们的距离,柳建华笑道:“哈哈!读你的文章,我还以为你比我大呢!该怎么称呼你?”
“就叫我春妮儿呗,”她宛然一笑。
“你是北京人吧?”
“你怎么知道的?”春妮儿歪着头顽皮地问:“我的普通话说得挺标准?”
“你说‘呗’,京味儿十足,还有儿音。”
“嗯,到底是教语言的,”春妮儿默认道。
“我们这儿北京人特多,咱们到海边走走吧,你会听到很多北京口音。”
“是吗?不过,我倒更想看看你描写的礁岩与沙滩。”
他们沿着海岸从渔人码头一直走到情人岬。柳建华给春妮儿讲了梦迪娜的历史,当年西班牙人如何发现这美丽的半岛,宣称是自己的领土并命了名,他们和印第安人打仗,与美国人争锋;中国人如何在此建立渔村,意大利人放火烧村舍;印第安女子和白人情郎因家人禁止他们相爱而蹈海殉情;史蒂文森曾在这里疗养,获得写小说《金银岛》的灵感;两位大作家斯坦贝克和亨利•米勒曾住在这附近;这座城市如何从沙丁鱼港转变为旅游胜地,等等。
来美八年了,除了上课以外,柳建华从未跟谁讲过这么多话。丧妻的痛苦虽然早已过去,但他一直没有摆脱因悼亡而形成的独处习惯。而且读学位,在新学院工作,都要格外努力。前些年,他也无暇顾及其它。后来,偶尔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总是难免在暗中与前妻比较,次次都领悟到什么叫“曾经沧海难为水”。上网与春妮儿神交后,他就更不想应付那些好心的撮合了。他想过,除非有春妮儿这么说得来的,否则,绝不再婚。可是这些年改变了他活泼的天性,他从来没有主动去了解春妮儿是什么样的人。而今,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的知心人出现在眼前,使他不由自主地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好像要把憋了多年的话全都说出来。
春妮儿话虽不多,但每次说到话头上,总会用个简短的评语或问题引导建华再发一通宏论。她聆听的时候,总是全神贯注地看着建华。那明亮的目光鼓舞着他、期待着他说下去。从情人岬走回渔人码头后,春妮儿问道:“你说这儿北京人特多,能听到很多北京口音,我怎么一个也没见到,没听见呀?”
“你听那些家伙,” 柳建华指了指渔人码头近海礁石上的海豹:“它们不是一个劲儿的‘儿、儿’叫个不停吗?”
春妮儿咯咯地笑起来,海浪似乎也受到感染,欢快地扑打起海岸。夕阳沉入大海,一头巨大的海狮爬上破浪堤,蠕动着湿漉漉的身躯,把平静的海面上灿烂的金光拱出一道弯儿……
三
他们约好第二天早晨在情人岬见面。春妮儿想拍些照片,日出前后是最佳时刻。柳建华不到六点就来了,一直等到七点,也没有见到春妮儿。朝霞消散了,海上起风了,冷飕飕的。那时他还没有手机,想象着各种失约的原因,他觉得最可能的就是年龄差异。看样子,他们至少相差十五岁。柳建华想:春妮儿这么漂亮,才华这么出众,肯定有很多人追求,怎么可能还是单身?也许她觉得这样与我约会,对不起自己的丈夫或男友?柳建华呆呆地望着海面上一团白云和情人岬苍老的峭壁,得到一丝灵感,一路吟咏着。回到家,他把这首诗输入计算机,才从郁闷中走出来:
峭壁与白云
在弯曲的海岸上耸立着一尊峭壁,
没有鲜花和青草装点他赤裸的躯体。
他无可奈何地望着日月如梭地飞逝,
任海浪无情地扑打,岩洞在悲哀地叹息。
附近蔚蓝的海面上,一团白云正生成,
她不停地翻滚增大,似乎充满了柔情。
这柔情使她膨胀,象无数乳白的气球,
在海上徐徐飘动,在空中缓缓飞腾。
不知怎的这白云飞到了峭壁的身旁,
在他肩上歇歇脚,抚摸他苍老的面庞。
峭壁显得年轻了,他脸上的道道皱纹,
都被白云那柔软而轻盈的身段遮挡。
可是狂风骤起,海浪凶猛地冲撞;
峭壁巍然不动,白云四下飘荡。
当海面平息下来,风浪不再猖狂,
苦涩而晶莹的泪珠流下了峭壁的眼眶。
柳建华把诗按照春妮儿给他的电子邮址发去。不一会儿,就收到了回信。
建华:
我失约了,让你久等,真对不起!昨天晚上家里出了急事,我连夜开车,刚刚回到圣地亚哥。一路平安,家里的事也过去了,以后再跟你详谈。峭壁让我感动,他那么坚实,但并不苍老。我可没有云那么白,但不是那么轻浮。我多么希望能够趴在峭壁的肩上,不止是歇歇脚。
春妮儿
红日破云而出。阳光洒满书房。鸟儿欢快歌唱。柳建华欣喜地发出十个字:
峭壁永不动,期待彩云归。
随后几天,柳建华和春妮儿互诉衷肠,讲述了各自的经历。建华从一开始就想让春妮儿知道他对已故妻子的一往深情,希望她能理解,这感情也许永远也不会消失,不要因此而产生懊恼。春妮儿非常欣赏建华的坦率和执着;她不再心存疑虑,也对建华敞开心扉了。她说她仅比建华小十一岁,已经31了;而且还有过一段非同一般的经历:
我出生在文革那年,才半岁,父亲就被抓走了。以前他的学生,后来和他在同一个研究院工作的小闵叔叔常来照顾我和母亲。在我幼小的眼里,小闵叔叔就是别人称为爸爸的那个人。但是他不让我叫他爸爸。妈妈在小学当语文老师。有一次,暴雨突降,妈妈没带伞,只好和我在小学校门口等着。人都走光了,雨还在不停地下,天渐渐黑了,越来越冷。妈妈正犹豫不决——冒雨跑回家得半小时,非得淋透了不可,但那雨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小闵叔叔来了,他背起我,让妈妈打伞,依偎着往家走。我搂着小闵叔叔的脖子,觉得他的身体暖暖的。我觉得我们是一家人,爸爸也不过如此。我在他耳边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他哆嗦了一下,没说话。但我知道,他喜欢。他的脖子热起来。但他说:“千万别这样叫我。你要是再这样叫我,我就不能来看你了。”妈妈也是这样嘱咐我的。
我们家的重活儿都是小闵叔叔干的:开始是买蜂窝煤,后来是换煤气罐。还有挖地窖,买冬储大白菜……差不多每个星期天他都来看我们,帮助我们。他跟我虽然很亲,对妈妈从来都是毕恭毕敬,而且他总是天黑前就走,大声地告别,从来没在我家吃过一顿晚饭。
文革结束后,爸爸放回来了,但我无法接受这个陌生的男人。他看上去那么老,好几次被陌生人当成了我的爷爷。他的思想更古老,已经被彻底改造了,比我们都要“革命”得多,张嘴闭嘴总是引用毛主席语录,要我们听党的话,坚持革命路线。我觉得他的神智出了问题。他不仅不感谢小闵叔叔,而且还嫉妒他,不欢迎他。为此,母亲跟他吵过架,他还摔了盘子。我们的平静生活结束了。
我不喜欢这个爸爸,不肯叫他。他很生气,硬要我叫他。我就是不叫。有一次,我考试没考好,得了93分。他对我大吼,我堵起耳朵来,他就打了我一巴掌。我跑了,跑到小闵叔叔那里。那是很小一间宿舍,窗明几净,桌上还放着一瓶迎春花。我一头扎到他怀里,大哭起来。他抚摸着我的头,叫着我的小名说:“春妮儿,春妮儿,不哭,不哭。爸爸喜欢你。爸爸爱你。”我愣了,那是他第一次自称爸爸。我停止了哭泣,心里一抽一抽的,紧紧地抱着他,把脸贴在他胸上。他轻轻地抚摸着我,一言不发。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重重地敲门。小闵叔叔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门就开了。生父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恶狠狠地说:“放开她!你偷了我老婆,还要偷我孩子吗?”
小闵叔叔叹了口气,软软地坐下去,要把我推开,可我死死抱着他不放。生父一把把我拽开,拉着我就往家走。我的手和胳膊疼极了,可我没哭。他能把我人拉走,可他拉不走我的心。我的心在那间小屋里,在我小闵叔叔身上。
从此以后,我经常偷偷去看小闵叔叔。每次,他都先要检查我的作业,知道我已经做完功课了,才开始给我讲故事。他的嗓子可好了,故事讲得有声有色。他知道很多很多故事。为了听故事,我总是早早地做完作业。个别时候,我不会,他就给我讲解,启发我做出那些难题。我成了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尤其是语文,老师经常在班上读我的作文。爸爸、妈妈就不怎么管我了。
他们不管我,也是因为他们经常吵架,为一点小事就闹个没完,家里一点温暖都没有。渐渐地,我把小闵叔叔的家当作我的家了。八四年,我上了北大,自由了。我去看他,比回家看父母的次数多多了。我跟他无话不谈,无论是我新学的东西,还是我谈恋爱的事,都告诉他。他不仅辅导我学习,也帮我出主意。真怪了!他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女朋友,可他怎么这么了解女人呀?而且他从来不像家长那样教训我,总是把我当作朋友,有什么事,也跟我商量。有几次,人家给他介绍对象,都让我给否定了。
我们同学里男生多,追求我的不少。我总是暗自拿他们跟小闵叔叔比,没有一个比得上。他多伟岸呢!仪表堂堂,一点不像四十多岁的人。而他们,不是个子太矮,就是脾气太急。我也交过几个外表上还过得去的男孩,但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涵养和气质,更不用说他那么善解人意,那么宽容大度了,那些毛头小子怎么能比?每次,我都让他给我参谋。我们的兴奋,我们的烦恼,我都告诉他了。他耐心地听我讲,帮我分析,劝慰我。可我觉得,他虽然希望我早日找到心上人,但每次分手,他都没有使劲反对。他总是认为,那些男孩都配不上我。渐渐地,我觉得,他好像不止把我当女儿来爱。但回想起来,那时候,实在是因为我已经不知不觉地爱上他了,只要他还没有成家,我就不可能爱别人。
我大学毕业,他要庆祝一下,请我去莫斯科餐厅。那是我们第一次在外面吃饭,我穿了一袭暗红色的连衣裙,从他眼里我看得出,自己很美。他一身黑色西服,雪白的衬衫,深红的领带。脸上透出一种成年人朝气犹存的风华,我在任何人身上都没有看到过。我们点了鱼子酱、罗宋汤、蘑菇虾,还有奶油烤鱼。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可口的西餐,来美国后也没有。我还要了一瓶红葡萄酒。我在大学也学会了喝酒,可他从来不喝酒。我再三劝说,他才陪着我喝了一杯,竟然有点醉了。我也微醺。我们乘出租车回到他家,谈了一阵未来。他感叹道:“还不知道你会分配到什么地方,会不会离开我?”我动情地说:“我不要离开你,”便扑到他怀里。我们情不自禁地接吻了。我觉得像触电一样,浑身烧起来,以前和那些男孩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也像着火了一样。我们燃烧成一团,凤凰涅磐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偎在他怀里,沉浸在幸福中。但他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说话有点儿正式。我问他怕什么?我们都是自由身,就是结婚,别人也管不着。他说:“人言可畏啊!别人要是知道了,你生父那句话不就被证实了吗?人家会说这二十多年来我是别有用心的,还不定干过什么其它坏事呢。”
我理解他,但我就是想去看他。我不在乎结不结婚的,只要能经常看见他就好。我知道他爱我,离不开我。他拒绝了所有好心人的介绍,对人家宣称要独身一辈子。我的工作分配在北京,一去没多久,就有人给我介绍对象,让我一口谢绝了。我有了他,还能看上谁呢?我觉得挺幸福的,直到七年后的一天,我发现我怀孕了。
一开始,我不知所措。镇定下来后,我觉得这是好事啊。一不做,二不休,我们索性结婚吧。这下他不能再拒绝我了。但他死活不肯,还劝我去打胎。我们开始吵架了。我说他不敢担待,太爱惜名声。他竟然哭了。
看着他那无助的样子,我突然觉得我长大了。这个一直在帮助我的人现在需要我来帮助了。我决意要生下这孩子,但我不想让孩子在指责和歧视中长大。我要把他生在美国,要让他自由自在地生长。我抓紧时间,迅速办理一切手续,我有个姨妈在加州圣地亚哥,为我做了经济担保。两年多前,我来美国,不久便生下一个男婴。姨妈和她的教友们帮了我很多忙,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我对孩子他爸很失望,他爱惜自己的名誉胜过爱我和孩子。我要他设法来美国,他就是不肯,说他当年学的是俄语,不肯来美国吃闲饭。我们越行越远,我又叫他小闵叔叔了。那天晚上,就是因为孩子发高烧,我才急忙赶回来了。你没想到我已经是过了一辈子的人吧?我不大会写诗,但我模仿你的诗写了一首:
小船与港湾
你是一个宁静的港湾,
坐落在月牙般弯曲的海岸。
波涛绕过嶙峋的海角,
涌流到这里就不再疯癫。
我是一条迷航的小船,
在生活的风浪中曾经颠翻。
船桨和舵叶都已经破裂,
纤索也拉不起那尾风帆。
望着你波澜不惊的海面,
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家园。
小船向港湾徐徐驶近,
你可允许我在这里靠滩?
四
那个初春的夜晚,读完春妮儿的叙述,已过子时。柳建华想立即打电话,又怕会吵扰孩子,于是写道:
春妮儿,在网上与你交流数月,我已经爱上你的头脑了。如果说那还只是柏拉图式的爱,见到你,我就爱上你这个人了。你那么美丽,那么活泼,那么睿智,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在生活。而以前,我仅仅是存在而已。读了你的经历后,我爱上了你的心灵、你的性格和你的一切。我也爱你的孩子,因为他是你生命的延伸。我没有孩子,一直盼望有个男孩。但天不遂愿,让我妻子华年早逝。你来了,还有孩子,我是多么高兴啊!上苍终于让我完全幸福了——如果你能够爱我。我们都是过了一辈子的人,下辈子应该过得更好,不是吗?
步其原韵,柳建华奉和了春妮儿一首:
靠上来吧,我的小船。
海面已平静,阳光又灿烂。
上岸来晒干浸透的咸水,
修理浆舵,缝补风帆。
你若想航行到天涯海角,
不妨在此树立起桅杆;
若想停泊在宁静的海港,
也可以栓上你的纤缆。
靠上来吧,我的小船。
我将永远是你心灵的港湾。
无论你漂泊到什么地方,
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园。
刚要发邮件,柳建华又追加了一句:“下星期是长周末,我可以去看你吗?”
五
星期六上午,春妮儿和建华抱着孩子在圣地亚哥“海洋世界”游玩。豆豆,她两岁多的男孩还不太会说话。春妮儿担心他发育太迟。“不,是大器晚成,”建华安慰道:“据说,爱因斯坦四岁上才会说话呢。你看,豆豆挺聪明的,知道跟我好,就有好吃的。”
“你就会拿好吃的收买我儿子,” 春妮儿嗔怪道:“他都不要我抱了!”
“好像不光是要好吃的吧?肯定是我抱得舒服。你看,他老搂着我脖子,在我脸上蹭啊蹭的,分明是喜欢我嘛!我这人呢,有小人缘儿。孩子都跟我好。”
“瞧把你美的!”春妮儿看着建华,眼里闪着光。
春妮儿是按照美国的方式带孩子的,她也不知道中国人一般是怎么带的,一切都按照在美国买的一本《育儿指南》办理,很小就让豆豆单独过夜了。据说这是培养孩子独立性的第一步。柳建华昨晚飞来,春妮儿把豆豆抱到自己的大床上去睡了。建华既兴奋,又陌生,在豆豆卧室的单人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半夜,他听到室外有脚步声,走到门口就停了。寂静。他轻悄悄地起来,走到门边静静地站立着,仿佛听到门外有呼吸声,但自己心跳得厉害,他听不清。就这样,站了很久。脚步声,非常轻的脚步声又响起,离去。建华感到一股冲动,差一点就要开门了,但他听到“嗞”的一声,然后是微小的掩门声。夜,又沉寂了。
直到临晨建华才昏昏睡去。他梦见自己飘在白云上面,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似乎是天使在歌唱。他醒了,原来是豆豆在跟妈妈要吃的。春妮儿的声音压得很低,孩子天真无邪地照常嚷嚷。建华翻身起来,倦意顿消,拉开窗帘,外面阳光明媚。他拿出给豆豆带来的毛绒绒的大熊猫,小家伙爱不释手,连早饭都不要吃了。在“海洋世界”,建华给豆豆买了覆盖着奶油和草莓的漏斗炸糕,吃得他鼻子白了,嘴角红了,逗得春妮儿咯咯直笑。
观看鲸鱼苏姆的时候,豆豆要坐在第一排。浪花溅起来,扑打在他们身上。建华用手挡着豆豆的脸,可他开心得大笑、尖叫起来。春妮儿也叫了,躲到建华身后,自然而然地搂住他宽厚的肩头,柔软的前胸贴在他坚实的脊背上。她的衣衫还是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优美的曲线,牵引着建华的目光。
晚上,他们在“橄榄园”吃饭。建华喜欢意大利烹调,春妮儿也愿意试试。她没料到贝林格金粉黛红酒的微甜和果香这么合口味,没料到这里的沙拉这么新鲜,奶油加奶酪的海鲜面这么可口,薄荷巧克力这么回味无穷。但餐厅轻轻播放的那波里民歌却是熟悉的:《重返索兰托》、《桑塔露琪亚》、《我的太阳》,这一支支浪漫的歌曲让她又回到了大学时代。一时间,她忘记自己已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了。
回到家时,豆豆已在车中晃入沉睡。建华抱他进屋,要去春妮儿的卧室。她拉了建华一把说:“让他睡自己的床吧。”
放下豆豆,给他盖好后,建华转过身。春妮儿泪眼迷蒙地看着他,喃喃地说:“你真好!”便扑到建华怀里。
他们亲吻着,时光仿佛停滞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豆豆哼了一声,春妮儿才离开建华的怀抱,去看了看。然后,她拉着建华的手,轻轻地,典礼般迈着小小的步子,带建华去了她的卧室。
六
春宵苦短。春妮儿和建华反复温存,深入交谈,转眼天就亮了。他们都亢奋异常,毫无倦意。春妮儿承认,昨夜的确到他门边站立了很久,但她分辨说:“我是怕你冷,给你送毯子来了,又怕吵醒你。我好像听见点动静。告诉我,你起来没?”
“起来了,站了很久。你为什么不进来,不是送毯子吗?”
“我怕你会抱住我。我不可能抵挡你。”春妮儿坦率地说:“然后,你该觉得我轻浮了。哪有这样送上门的?可你干嘛不开门呢?你怕什么?”
“我怕把你吓跑。我怕我会忍不住抱你,让你觉得我唐突。我怕失去你。”
春妮儿紧紧抱住建华。二人无言,再次好为一体,似乎在发誓:“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妈咪,尿尿!”豆豆醒了。他们只好起床。
星期天也是阳光明媚,加州的天气似乎永远明艳。柳建华陪春妮儿带孩子去教堂。春妮儿基本赞同基督教的原则和教义,但她并不相信九天之上有个人格化的神。她只是不好意思拒绝姨妈的请求,而且在那里,她认识了很多善良的人。大家互相帮助,她也愿意每周和大家见见面。
礼拜过后,春妮儿把建华逐一介绍给大家。姨妈名叫Grace,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举止优雅。她一头银发,微微隆起,一丝不乱地在脑后挽个髻,显得既端庄,又利索。她双手温软地握住建华,两眼细细地打量着他说:“这几天,春妮儿跟我说话句句都是你呀!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了。你可要好好对待她。她多不容易啊!又念书,又带孩子……”
午饭是大家带来的,各式各样,丰盛极了。热情的教友们纷纷与建华交谈,一下就让他觉得自己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员。也许很多人就是这样入教的吧?若不是四点钟要起飞回梦迪娜,建华真想在那里多呆会儿。
七
此后,每个周末,建华都飞到圣地亚哥去看春妮儿。幸福的日子过得真快!难怪中国话说“快活”。每个周末都是那么快活,而一周的等待是那么“难过”。好在有网络,有电话。建华觉得仅用家中的电话还不够,他有那么多话要对春妮儿说,随时都可能有感触,有灵感;岸柳山花皆欲语,松涛海浪尽成歌,好像周围的一切都活了起来,都在向他微笑,与他交谈。他第一次感到需要手机,一下就买了两个,参加了一个家庭计划。这样,他就可以随时随地和春妮儿通话了,把他的思想和思念告诉心上人。春妮儿也是一样,而且还经常使用即时通讯。以前,建华根本不知道还有这玩意儿,也不知道春妮儿怎么抓他抓得那么准。刚上网没多会儿,春妮儿的通话小窗口就跳出来了。俩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就是一大串。春妮儿教了建华很多使用电脑的招术。
建华毕竟是搞语言的,对春妮儿设想的文体特征软件提出了一些建议,增加了衡量语言特色的方式,比如检查“的”或“之”的使用频率,以及运用成语和俗语的频率等。建华对成语和俗语的出处有些研究,给春妮儿讲了不少故事,其中一个就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建华告诉春妮儿,这句俗语中的“黄河”原本是“黄荷”,是指一位美丽的姑娘。她的父亲是当朝丞相,求婚的人络绎不绝,但她谁都看不上。她非常喜爱音乐,精通音律,尤其偏爱一种古老的乐器——陶埙。那呜呜咽咽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寂静的夜晚却能够传得很远。近来,一入夜,她就听到有人吹埙,如泣如诉,幽幽怨怨,一声声拨动她的心弦。终于,她忍受不住诱惑,偷偷跑出后花园,寻声找去。只见一个后生独自坐在山岗上吹埙。这对知音相识了,相爱了。黄荷鼓励他来相府求婚。可他是个穷苦的孤儿,非但没能进入相府的大门,还被讥笑、暴打了一顿。他拖着被打伤的腿,没能走到家,就摔倒在山沟里,头碰在石头上,磕死了。狼来了,吃光了他的身体。只有他的心没吃,因为他的心已经变成了红宝石。后来,一个猎人捡到了这块宝石,卖给珠宝商,商人把红宝石雕成一个酒杯。奇了,一倒满酒,那位吹埙后生英俊的影像就会出现在酒中。商人把这神奇的酒杯献给了丞相。丞相的女儿因后生莫名其妙地消失而不思茶饭,日渐憔悴。丞相便将酒杯拿给女儿看,本想逗她开心。万万没想到,女儿一见那酒中的影像,大哭起来,眼泪落入酒杯,影像消失了,酒杯轰然而碎……
“别讲了,”春妮儿说:“这故事太惨了!我再也不想用这个成语了。”
“好了,好了,不讲了,这不过是个浪漫的故事。”
一天,吃早饭,也许是面包考得焦了点儿,下咽的时候,建华觉得嗓子有些刺拉,又有梗塞的感觉。开始,他不以为意。但这感觉越来越明显,疼痛越来越严重,甚至说话都有些不舒服。这是与春妮儿相好后,建华唯一没有告诉她的感觉。他不想让春妮儿为自己担心,也许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必呢?一个多月后,建华觉得不能再讳疾忌医了,便去医院,挂了耳鼻喉科的号。
医生听了建华的描述,仔细检查了一番,还是看不清楚,说需要做核磁共振检查。检查结果下来后,医生说看来是个喉痂。一般说来,教师和唱歌的都会有的,只要不太疼,就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建华的喉痂显得有点儿大,医生担心是瘤子,保险起见,应该做切片检查,他为建华约好,十天后做切片。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建华觉得嗓子更难受了。他开始担心自己患了喉癌。他现在不再是一个人了,他要为春妮儿和孩子着想。他已经和春妮儿商量过他们的大事,打算等她一拿到硕士就结婚,来个双喜临门。还要趁她找到工作之前,去夏威夷度个假。可万一自己得了绝症,劳累春妮儿还在其次,主要是在感情上,那会让人家多么痛苦啊。建华知道这种痛苦,他经历过,忍受了那么多年才逐渐走出来。他不想让自己的心上人也经历这痛苦。虽然现在还没有确诊,但他觉得,应该趁春妮儿还没有陷得更深,让感情逐渐降温,让春妮儿慢慢觉得自己不那么值得她爱,这样分手的时候,会少些痛苦。
他上网的次数少了,也不主动给春妮儿打电话了。春妮儿来电话,有时他强忍着不接,过几个小时才打回去。通话时,也没有以往那股热情了。星期四,他发邮件给春妮儿,说班里有个学生考试不及格,想不开,他得帮助这个学生,这个周末不能去圣地亚哥了。
“告诉我,”春妮儿打电话来焦虑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呀,就是需要帮助那个学生嘛。我得跟他练口语,要是他补考通不过,就没法毕业了。”
“我不是说他,我是说你。你好像不开心。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啊!不过我确实不大高兴。唉,学生考试,老师比学生还担心。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啊!”建华叹气叹得很重,不大自然。
“你,唉,我觉得不对劲儿。”
“咳,我没事儿!别担心。豆豆怎么样?”
一说起豆豆,春妮儿就滔滔不绝,这才把话题岔过去了。但建华的心情可岔不过去,他闷闷不乐,把一腹愁思写成首诗:
阴天
初夏梦迪娜半月形的海湾
总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碧蓝;
宝石蓝的海浪层层叠叠地波涌
骄傲地摆动着他伟岸的躯干。
可今天这海湾一改往日的容颜,
又灰又暗的海面拉着忧郁的脸;
海风轻轻地呜咽,海鸟凄厉地鸣叫,
海浪扑打海滩,露出白发一线。
海潮抬起手臂,去遮挡海角的寿斑,
大海一声叹息,发出低沉的哀怨,
波涛涌上礁石,浪花像泪珠般滚落:
“你别责怪我呀,只不过今日阴天!”
八
姨妈Grace打来电话,让建华大吃一惊。她说:“这两天春妮儿很不开心,说你有事瞒着她。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跟小孩子似的,闹什么别扭了?”
“没有啊!就是有个学生考试不及格,我得帮他准备补考。”
“春妮儿说肯定不只是这件事。你跟我说实话吧。我相信女人的直觉,别说春妮儿了,我听着都不真。到底怎么回事?”
建华知道瞒不过去,也觉得应该跟人说说真相,在姨妈保证不告诉春妮儿后,便说了实话。
姨妈笑道:“我怎么听着你们这跟演电视剧似的!别跟那些戏里的人学,弄一大堆误解,让自己伤心。再说了,你这不是还不知道切片检查结果呢吗?”
“我以前也觉得电视剧都编得太假。现在经历到这一步,才知道人家为什么要那样演。我不想让春妮儿太痛苦,我知道那滋味。我必须这样做。万一有事,我还得更冷淡。如果没事,我会加倍偿还的。”
“唉,你们年轻人呢!我还真没经历过这种事。愿上帝保佑你们。” 姨妈再次叮嘱道:“检查结果一出来,不管怎样,你都要告诉我啊。”
“那当然。”建华知道,姨妈年轻时曾经有一次未果的恋爱,但终身未婚。她对小闵叔叔的做法很不满意。她把春妮儿当女儿看待,不仅是出于喜爱和同情,似乎也是希望在她身上实现自己的愿望。
仅仅十天,春妮儿的电话就来得稀疏了,即时通讯也不再发了。电子邮件也只是一天一次的例行问候。甚至连她得到硕士学位这么大的喜事,也只是在邮件中淡淡地提了一句,也没说什么时候举行毕业典礼。柳建华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与丧妻的痛苦绝然不同。丧妻,他怨天,诅咒命运,他感到生命的脆弱,人生的短促。那种痛苦是无奈,是面对宇宙沧桑的无能为力,是全人类生离死别的共同痛苦。虽巨大无边,但人人都在顶着,或都将体验,他并非独一无二。而这次,结果虽然是他预期的,甚至是盼望的,而一旦来临,他却几乎经受不起。说到底,人对爱的期望才是最强烈的愿望。他不想让春妮儿痛苦,但心底里还是希望春妮儿的爱能够更坚强些,更持久些,不会因自己冷淡就这么快也冷下去了。他感到自己被抛弃了,检查结果还没有来,他就已经患了绝症。
“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莎士比亚让哈姆雷特的这句感叹,从未像现在这样让柳建华痛感真实。“唉,这也是你自找的,”他对自己说:“你先冷淡她,她才会冷淡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永远成正比。可你这冷淡是假装的。她的冷淡是真实的。唉,这不正是你期望的吗?怎么受不了?这是必要的代价呀。没出息!挺起胸来,你这样做是对的。以后分手,更要坚持住,不能让她知道真实原因,否则这罪就白受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念头缠绕着柳建华。有时想开了,有时又觉得心口疼。他失眠了。
星期一上午,检查结果终于来了。其实,切片后,总共才三天,赶上一个周末,也就是五天时间,却让柳建华感到好像过了五年。他喉咙上的小瘤子是良性的,虚惊一场。还没走出医院,他就给春妮儿打电话,但没人接。他留了言,扼要地告诉了她实情。这一天,他工作很忙,没有再跟春妮儿联系。晚上下班一到家,他打开电脑,收到春妮儿的电邮:
建华:
我走了,回国去了。知道你没大病,我就放心了。认识你,是我的幸运。你对我的真情,对豆豆的关爱,我们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我永远不会忘记。但是,我们命中注定不能长久生活在一起。我有我的隐衷,你有你的理由。我们都是善良人,愿上帝保佑我们,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万能的,主宰万物万事的神明。你千万不要来找我,我们就此告别吧。
春妮儿
柳建华懵了,犹如五雷轰顶。他不知所措,倒在床上,胡思乱想: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她有什么隐衷?什么叫命中注定?难道她也病了?不可能。哪有这种巧事!难道她还在恋着小闵叔叔?不会的。她对我的感情分明是真诚的。况且,是那个作父亲的人不敢担待,她才离开的。难道他改主意了?春妮儿要去跟他结婚?毕竟他是豆豆的爸爸呀。那春妮儿为什么不直说呢?不可能。春妮儿不是这样的人。而且我们的关系这段时间已经冷淡了,有什么必要隐瞒呢?
柳建华头疼欲裂,百思不得其解。突然,他想到,还没告诉姨妈检查结果。也许姨妈知道为什么。他马上打电话,可是姨妈也不明白为什么春妮儿连一天都不能等,匆匆忙忙地买了机票,当天就走了。“也许,”姨妈吞吞吐吐地说:“这件事怨我。我告诉了她你的实情。我不忍心看她那痛苦的样子。可我告诉她以后,她好像更痛苦了。咬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我不懂,她这是怎么了?但我敢肯定,她决不是怕与你分担病痛。”
“当然不是,她不是那种人。而且我给她打了电话,在留言中讲了我的病情。”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就算她生你的气,唉!你干嘛要隐瞒她嘛?那她也不至于说走就走呀。你们年轻人哪,我真搞不懂。”
九
两年过去了。春妮儿虽然与姨妈保持联系,但她不让姨妈告诉柳建华联系方式。柳建华让姨妈转交了很多信,为他隐瞒病情,道了无数次歉。可无论怎么说,她都一字不回,只是转告柳建华:她对建华只有尊敬,毫无怨言。但他们缘分已尽,互相保留着美好的记忆,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吧。柳建华从姨妈那里不时得到春妮儿一些消息:她在一家外企公司工作,已经升任主管了。但她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详细讲过豆豆的情况,只是说一切都好。小闵叔叔也和姨妈有联系,他仍是独身一人,和春妮儿似乎没有什么来往,谁都不提谁。春妮儿到底为什么突然跟柳建华分手,仍是一个谜。
二十世纪就要结束了。各单位都在为世纪交接,预防电子虫害做准备。很多家庭甚至买了大量食品,以防万一。柳建华倒是不担心,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但他想到Grace,姨妈孤身一人,会不会需要帮助啊?一个电话打过去,才知道她已经于一周前去世了。这也太突然了!上次通话也就是半个多月前嘛。怎么会呢?接电话的是她的遗嘱执行人,他说Grace是突发性脑溢血,事先没有任何征兆。那天早上刷牙时,含不住水,一个小时后突然瘫痪,摔倒了。但她还是设法打了紧急救援电话,到医院没多久,就失去神智。三天后去世,没有受什么罪,算是善终了。在她失去神智之前,Grace挣扎着说,让护士写下一封信,是给你的:
我向春妮儿保证过,决不告诉你她为什么离你而去。但我不能把这个秘密带入坟墓。春妮儿善良啊!她真是最好的妮子了。可是好人多难啊!她的儿子,豆豆,一直说不出个整句子,快三岁了,还要喂饭,还学不会穿袜子。就在你检查喉痂的时候,春妮儿让豆豆做了综合检查,智商只有54,诊断为中级先天呆痴。她一直没有告诉我,这是我最近从小闵那里得知后,反复盘问她,才知道的。回想起来,也是我的错,我告诉了她你的担心和冷淡她的真正原因。结果,她也为你着想,不肯让孩子连累你。其实她也惦记着你,但一听说你没大病,她就走了。她要一个人背那十字架。亏得小闵长了勇气,不断找她,悄悄地跟着她,终于在一个特殊儿童教育学校看到了孩子。他一心想要补救,要为自己的懦弱赎罪。我不知道春妮儿会不会接受他。你们呀,心太好,可别再让好心给误了。趁年富力强……
看来,Grace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清楚了。
外面,礼花满天,爆竹噼啪,欢呼声此起彼伏,让柳建华愈发感到孤独。他打开电视,希望让人说话的声音占据头脑,不必再思想。但电视里也是一片欢腾。听啊,二十世纪结束的钟声敲响了。这是人类再生的庆典吗?我们毕竟击败了企图征服世界的狂人,我们毕竟从狂妄的痴迷中醒悟了,我们发展了生物医学,能够医治绝大多数疾病了;科学技术突飞猛进,人类的平均寿命增长了几十年,人们的生活水平获得前所未有的提高,计算机的运用和普及使我们跨入电子信息时代……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创造都发生在这一百年内。
这一切,柳建华对自己说,与我有什么关系?与春妮儿有什么关系?与豆豆有什么关系?医学虽然进步了,还不能治愈呆痴。科技虽发达,时光还不能倒流。苦难是无边的、永恒的,善良也会制造悲剧。不,正相反,是悲剧体现了善良……
柳建华抑制住最初的冲动,没有回国。他觉得,春妮儿和小闵叔叔在一起也许会更加幸福。他原本是与世无争的人,也不愿经受更多的情感波澜。以前,他一个人,在回忆中,让自己的感受从笔尖流出,化作诗,化作散文,他的心就会逐渐平静下来。这感情化作文字,难道真地就会消失吗?写作难道真地可以代替行动吗?
后记
柳建华把粘好的陶埙底朝前放在客厅展示厨内。在冰莹的冷光辉映下,龚自珍那两行诗赫赫醒目: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这诗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荡起柳建华的情感波澜,他坐不住了。寒假还有半个月才结束,回趟国还来得及。春妮儿可以有她的选择,但自己也要行动起来。
(这是小说,若与谁的经历近似,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