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地域的兴趣抵不过我对人的兴趣 , 没有老爷落生于那片土地 , 我大约不会花半分功夫去 它 ---- 水乡兴化新垛 , 在苏北偏东 , 那儿五里一桥 , 十里一垛 , 家家有一只船泊在屋后港汊里。
94 年我随老爷第一次去他家 , 正是十月国庆 , 扁豆花开 , 紫色绕梁 . 老爷骑车载我去看附近的施耐庵故居 . 出门便是桥 , 桥有三尺 , 无栏无杆 , 无遮无掩 , 悬于河上 . 两块石板 , 石板之间 , 尚有空隙 , 低头一望 , 河水摇晃 . 行人车辆皆穿梭而过 , 神态自如 . 唯有我 , 见桥如同见了皇上 , 早早下车 , 毕恭毕敬 , 恨不能爬行而过。
施公之墓 , 真假难辨 . 然而人喜欢故事 , 尤其是发生在相同地域的人的故事。 老爷家的故事听着传奇 , 然而苦难大于传奇。
婆婆不识字 , 她是遗腹子 . 她的父亲黄秀山是私塾先生 , 开馆讲习 , 解惑授业 , 是新垛村上最早一批办学堂的人之一。
公公一生不得意于自己的生活 , 他甚至没有自己的具体生日 . 据说生到他时 , 母亲正与妯娌不知为何势不两立 , 扯得两家兄弟也撕破了脸 , 于是彻底的忘了他的生日。公公的父亲刘开谊 , 曾做过保长 , 村里最好的青砖碧瓦之屋曾是他的,在他身后 , 分给了别人居住。
苏北是革命老区 ,1943 年刘开谊的长子刘悠成参加了新四军 , 刚刚成婚的妻子住在家里 , 老爷子心急抱孙 , 毫不犹豫的也把媳妇送到了部队上。回家安心等待 , 安心过自己的日子。秋收时节 , 地里的活得靠长工 , 好的吃食得留给他们,做客他人家 , 光着脚板走路 , 快到人家门口时才舍得穿上鞋。
钱 , 是牙缝里省出来的 , 倒也不怕。偶尔喝喝小酒 , 从没提防窗户后头有人窥窃。 1946 年的 10 月 , 也是秋高气爽吧 , 风里飘着扁豆花的清香。刘开谊 , 据说长的很温文尔雅 , 和二叔刘勇极其相像。
那个窥窃的小丫头正是刘开谊的侄女 , 两兄弟势不两立 , 然而那也还是他的亲侄女。她受命而来探风 , 私仇公报 , 刘开谊的死起于此时 . 尽管她只是引子 , 线 , 或许早就铺好了 , 然而 , 又哪里那么容易看到操纵之人呢 ? 如今 , 人们所知的不过是哪个 " 引子 " 。
1946 年的 10 月 , 和 1994 年的十月有多少不同呢 ? 不同的是那一天 ( 哪一天也不知 ) 发生了大事 , 对老爷的人生来说 , 曲里拐弯的轨迹起始之点 , 如今我们可以查询到的就是那一点了。
刘开谊或许是五花大绑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 1946 年 10 月的某一天 , 革命老区新垛 , 处决了三个人 , 一个是刘开谊 , 另一个是黄秀山 , 再一个不得而知 . 处决的名目是 " 锄奸 ", 当时的兴化县委布置的任务 , 或许还有名额的要求 , 至于是谁 ,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以至于 " 死 ", 那都不重要 . 总要有人顶这个名头 , 就看谁更倒霉了。
这次回国 , 无意中在老爷家翻到一本 , 内中记述了这件事 , 给出的结语是 " 这处决的三人并无罪行 , 锄奸运动中有扩大化的倾向 " 。
不知道刘开谊的亲侄女是否想到过她会送走人命 , 并扭转了这两个家族的几十余口的命运 ? 那或许是个风清月朗的夜晚 , 窥视也是短短的一撇 , 这个大义灭亲的女人如今还活着吗 ?
没有太多的后人关心那件事的细节 , 人们更记得的是那件事的后果 , 贫穷加上屈辱 , 被欺负变得理所当然 . 忍着吧 , 你总得活着。
同赴黄泉的刘开谊 , 黄秀山生前有没有交情 , 不得而知 . 他们再也想不到 ,20 年后会成为儿女亲家 . 这桩亲事和他们的死有着很大的关系 , 如果他们都活着 , 说不定怎么也扯不上关系 ---- 同被打入另一阶级的人结姻 , 因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据说那天行刑的时候 , 有一个人自告奋勇上前 , 指着刘开谊说:“大伯,我来” ---- 这个画面特别容易被想象,因为他们描绘的人基本上和《芙蓉镇》里的王秋生契合。这个人后来在村上掌权,胡吃海喝,媳妇死了,留下两个痴傻的儿子,如今就住在老爷老家的前一个院落。院落破败的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回老家时约了亲戚们一起在外吃饭,餐毕婆婆所有剩下的都打包带回来了,我们都说不必,婆婆坚持。后来才知道,她是带给前院的傻儿子的,说他一个人,平时也没啥好吃的。
回去天冷,时常是一屋子人聚会着坐在空调房间里,他们攀谈全部用方言,那天说到这些细节,我的思绪忽然就越过了那些我只能听到十之六七的方言,不知为何就想到 《圣经》曾有言“ 為 千 萬 人 存 留 慈 愛 , 赦 免 罪 孽 、 過 犯 , 和 罪 惡 , 萬 不 以 有 罪 的 為 無 罪 , 必 追 討 他 的 罪 , 自 父 及 子 , 直 到 三 、 四 代 。 ” 。
人到老了就喜欢留意家谱,想知道这一脉打哪儿来。比起“到哪儿去?”,这个问题容易些。然而,既有“打哪儿来”还躲得过“上哪儿去”吗?
有天下午忽然来了一个 93 岁的老太太,自己溜达着来的,辈分上是老爷的大妈,正是她的小姑子或者大姑子 1946 年的 10 月探风报信,让人带走了刘开谊。她的老公公正是刘开谊的亲兄弟。老太太的唯一的儿子刘安民,领养了一个女儿后又生了一个女儿,这一脉就到此了。老爷家人都殷勤招呼着她。恩怨情仇,真是看不出一丝的痕迹了。时间,不也修正着人么?
2012 年 12 月 30 号早晨,极冷,地里有薄冰。我们一行去爷爷的坟上行礼。旁边是刘开谊,安全的爷爷的坟,再旁边是刘开谊的势不两立的兄弟的坟。众坟墓都掩在一片芦苇荡中,不远处就是别人家的院落。
临走之前的一个下午,老爷忽然说带你去看看我爷爷以前的房址吧。再好的房子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袭,谁住都一样,早就扒了,只有遗址。我们在夕阳寒风里,转到哪里。很奇怪,他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包括谁谁,在前在后,做什么的。
我记得的只有故事,和故事里的人。他们有一种触手可及的亲切,让人在一声慨叹之后,想起,且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