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文革前的小学音乐课

 

1963-1965年是中国社会的一段过度期。“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文化大革命的风暴还在地平线上酝酿。那时候我上小学高年级。这一段暴风雨前的宁静,让我享受了几年美好的学生生活。尽管音乐细胞有限,我最喜欢的课,还是音乐课。

 

音乐课好像只为四年级和五年级同学开。六年级同学因为要中考,音乐课就停了。音乐教材是全国统编还是全省统编,我不得而知,只记得音乐课教材每本大概有十一二首歌,每首歌前面附有简短的说明。在开学收到新课本时的一片忐忑和紧张中,只有音乐课本带来轻松和喜悦。音乐课的教室在校园的边上,隔着一个小操场与其他教室和老师的办公室遥遥相望。音乐课教室是专用的,轮到上音乐课的同学要坐进这间教室。他们的歌声从操场那一边传来,和上其他课的同学的读书声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空旷的校园里此起彼伏,至今好像闭上眼睛就能听到。

 

音乐老师是一个很有风度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她的嗓音并不清亮,但对音乐充满热情。音乐教室三面是墙,只有一面是一排窗户,风琴放在窗下。老师弹着风琴,一边唱一边随拍子点着头。光线照着她右边的头发,就像一张黑白照片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她教我们什么是四二拍,四三拍,四四拍。什么是强弱,渐强渐弱。什么是休止,切分。什么是主歌,副歌。虽然都是入门,但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我总觉得儿童对于音乐是开放的。也许一个人的天赋决定了他在这条路上能走多远,但只要跨进这个世界,他一定受惠终生。班级的歌唱水平有限,所以我们大多是唱齐唱或轮唱:男女轮唱,小组轮唱。记得合唱只排过一次:《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第一次听到自己唱的合音真是妙不可言,从那以后就自认为上了一个台阶。插一句门外汉的评论,不懂为什么央视春晚还老没羞没臊地弄四五个人齐唱,那是小学生的水平耶。

 

两年的音乐课学了不少歌,记住的有七八首吧。后来才发现它们都是经典, 而每一首歌都有抹不掉的记忆在上面。《歌唱二小放牛郎》是全班都喜欢的歌。老师就一遍又一遍的让我们唱,直到大部分人都声嘶力竭为止。那首很长的歌因为出自一个极左作曲家劫夫,已经被打入另册。《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那时就不太喜欢,觉得歌词觉悟太低,竟然没有提到革命,而且旋律也太凄切了。《我们的田野》是我的最爱。我喜欢它恬静的旋律,天鹅绒一样平滑的节奏和歌词中由近及远的意境。那种喜爱强烈而持久:那时候当我远远的听到其他班的同学在唱这首歌的时候,会有一点嫉妒。1983 年周里京的电影《我们的田野》出来的时候,我就猜电影一定是以这首歌命名的。我买 “黑鸭子”专辑,也是为了听听专业歌手唱这首歌。《让我们荡起双桨》留下的记忆则完全不同。不记得是因为先喜欢这首歌才去看了电影《祖国的花朵》,还是先看了电影后喜欢歌,反正看了电影以后,几天都闷闷不乐。青葱岁月,看什么都爱把自己放进去,就觉得那些孩子的生活怎么那么丰富多彩,而自己的生活这么平庸呢?《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是电影《英雄小八路》的插曲,是一首好歌,作为少先队队歌当之无愧。但 《英雄小八路》电影一般,看完后只纠结一件事:那些少先队员用手把电话线联起来,怎么可能?

 

到后来,音乐课的气氛有了变化,抒情歌曲逐渐让位给革命歌曲。音乐教材里的歌大都弃之不用,老师开始把红歌抄在大纸上教唱。那时候的我们,还不知道人是可以分三六九等的,以为自己都是祖国事业的接班人,所以也不知不觉地向革命化靠拢。当时那些红歌,尽管还不像后来泛滥的语录歌那样不堪,也定多是粗制滥造之作,所以也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当然,红歌里也有打动我们心弦的,比如《踏着先烈的脚印前进》。它的歌词是这样的:

 

在破滔滚滚的赣江旁,有方志敏同志战斗过的山岗;在白雪皑皑的森林里,有杨靖宇将军住过的茅草房。多少先烈多少红色的战士,忠于祖国忠于党。为了人民永远的幸福,他们的鲜血洒在革命的道路上。向敬爱的先烈们宣誓,你们的事业我们一定完成!

 

坦率的说,歌词很有画面感,里面的那份庄严,激情和责任感,在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心里,很容易引起共鸣。然而,当回头看去,认识到它只是后来开始的一场浩劫的序曲之一的时候,附在它身上的感动就退去了。事实上,这首歌到底没有经受住时间的检验,它最终只能和那个年代一起,成为了永远尘封的过去。

 

我不知道我们的音乐老师来自哪里,去到何方,但我一直对她怀有感激之情。她把音乐的种子播进了我们心里,教会我们如何用音乐来表达对祖国,自然和生活的爱,用音乐来鞭策我们立志和进取。然而,我不曾料到的是,音乐课堂植入我们心灵的东西,有些是要到多年之后才能完全体会出来的。

 

五年级的某个时候,老师病了。她推荐了一位代课老师,据说是省音协的一位成员。那是一位慈祥的小老太太,带着厚厚的眼镜,满口乡音。她一开唱,我们都吃了一惊:好一副烟嗓。而且,她完全不按教材来,也没有歌谱,就一句一句死教,就象教戏班子的学徒。这些都算了,教的那是什么?全是市井小调,柴米油盐打情骂俏婆婆妈妈。我当时心里非常不以为然:我们是什么人?是有理想有抱负的接班人,关心的是国家社会的大事,唱歌是要传达心胸的。谁耐烦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在没过几周,小老太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轻的图画老师。图画老师教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据说,小老太太教的歌传到教师办公室,激起了公愤,所有老师都觉得品味太差,她因此被学校拒之门外了。

 

几十年过去了,小老太太教的小调还原汁原味地保留在我心里,几乎一个字也没有忘掉。这太神奇了。当年我曾经那么不屑的东西,怎么会有这么强的生命力?除了对自己那时的少年轻狂有点汗颜,我不禁对这些小调生出了敬畏之心。也许,只有日常人的日常生活,才是音乐真正的源泉?那些应景之作,尽管可以红极一时,却经不起时间的消磨。相反,那些发自心底的音调,无论是宣示呐喊还是哼哼呢喃,才承载了音乐真正的意义。我把这首小调写在下面,作一个纪念:

 

一颗青果嘛两哎头尖,皮也脆来嘛味也鲜,开头吃起嘛有点儿涩哟,(白)哎唷,你莫丢了,(唱)半天你才晓得嘛回味甜哟回味甜哟喂。

 
夏蕙 发表评论于
那时太小,什么都没有记住。只记得音乐老师好凶,名字叫:申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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