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三十八年过去,逃亡路上之艰辛与惊险,不少已成模糊一片了。记得当年抵达香港后只休息了数天,我就几乎马不停蹄,打工去了。因母亲和弟弟们尚在饥寒交迫之中,我得快点赚钱支持他们。同事们也多是草根阶级,有不少和我一样的逃港客,大家都有逃港忘命的经历,不会互相询问已成明日黄花之逃港往事。在香港每个人都各自忙于揾食,港人所谓“手停口停”也,故数十年来,几无对我们逃港之艰险经历感兴趣者。
我到港后认识的女朋友,后来成了我的妻,偷渡资格比我还老-----她比我早半年游水来港。我们后来移居美国,也终日为生活、为子女教育奔波。大家对过去之经历,已渐渐淡忘。直到近年退休,才在两位儿时好友鼓励下,决心把这桩行将湮没的往事记录下来。
大家认为我们的青春被共产党践踏而不堪回首,我们都是历史的见证人,不能容许真相被掩盖,有责任把受过的苦难倾诉出来,让后人读到真正的历史事实。我因忙於生计,几十年来从未写过文章,手写版中文又不熟练,故写得极慢,多次想动手写都半途而废。这篇小文,前后竟用了大半年时间才大致完成。
準确而言,当时在山上艰辛迈步的时间是九天九晚,加上最后一晚游过海湾到达吉澳岛,总共逃亡了九天十晚。而且是多天日夜兼程,太累了才觅地休息,少有昼伏夜出。原因是当时所经之处漫山遍野均为荆棘丛林,渺无人迹,野草高及腰际,或甚至高可及肩,十分隐蔽,故白天可更快赶路。偶然会碰到一两个赶路之人,一看便知大家都是逃亡者,彼此心照不宣,各自埋头走自己的路。
逃港念头从萌芽到变为真实行动,于我而言,约有十二、三年之久。六一年夏,我领了初中毕业証书不久,便听闻同班两同窗分别逃港成功。男的是农村来的,叫远飞(名字起得真好);女的住北门,名叫双娇,长得皮肤洁白而口唇鲜红,颇为清丽可人。想必因面相气质不俗,故运气特佳。消息传来,人人羡慕。我心中也油然萌生步他们后尘,长大后逃港之念。因当年我只有十五、六岁,而他们应已接近二十岁。
记得一九六五年某天,我自己一人到西湖游泳池练游水耐力,平生第一次游了四公里。第二天便发高烧,眉棱鼻骨痛如刀割,原来体力消耗太过,染了重感冒兼鼻窦炎,只好休课数天。此后更留下为患几十年之久的慢性鼻窦炎,直到数年前因服用高级营养品,鼻窦炎方告痊瘉。
七三年九月三十日,我陪同国柱到车站排长途汽车票,他是我高中最要好的同学,同样在单亲家庭长大。他父亲和家父一样,也是去香港避难的前朝官员。广东是国民革命发源地,国民党影响根深柢固。当年响应孙中山号召,投身革命推翻满清的热血青年,随着林彪兵入广东成为丧家之犬。男人死的,抓的,逃命的,都走了。留下广东遍地守生寡的女人,带着孩子承受改朝换代给男人造成的苦难。国柱母亲把刚出生的儿子送给乡人,带着两个幼子辗转来投亲,揭阳成为国柱第二家乡。十年后四清运动,他母亲被清退回乡,国柱因为考上高中,孤身留在揭阳完成学业。
学校搞阶级斗争,革干及军官子弟,贫下中农出身的学生耀武扬威;〝成份差〞的学生如同种族隔离社会中的贱民。相同的境遇,使我俩成为莫逆。我们一同冒充红卫兵上北京串联,一同面对驱逐出城镇的上山下乡运动。日子一天天飞逝,年龄一岁岁虚增,家庭越来越困难,母亲越来越苍老,而我们却束手无策。母亲宽容的笑脸,家人默默的支持,昂藏六尺却不能养活自身的大好男儿,心里在淌血。
泉水断了,我是一条躺在干涸泥滩上奄奄一息的鱼;国柱则是和我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的另一条鱼。我们都不忿生命刚刚开始,就要在无望的苦待中结束。单亲家庭长大的子女,承传了母亲面对绝境百折不挠的斗志。国柱决定将逃港念头付诸实施。他惠州的弟弟说服了近期将要出发的淡水青年带他同行。国柱是揭阳老三届知青中,投奔自由的先行者,我很羡慕他有门路可以脱离苦海,心中默默祝福他成功。
可悲的是一个月后,却接到国柱溺毙噩耗。10月底秋夜海面温度比白天低,在海水里体温散失快,游到中途他抽筋了,同行的淡水青年不顾而去。可怜的国柱,穿越重重险阻去到海边,成功在望时却体力不支,永远沉没在大鹏湾海底。
这么善良、懦弱温顺、对生活只有最低要求的弱小生命,却不见容于那个疯狂悖谬的年代,被迫铤而走险去找寻生存的空间。这位26岁的的勇士,在追求自由的祭坛上,用他的青春生命献祭。
好友英年早逝的不幸,令我十分伤心,也让我明白追求自由道路的险恶,却未能动摇我前赴后继,追求自由的决心!我继续寻求逃亡之路。
翌年,一九七四年夏天,我苦盼多年之逃港机会悄然降临。一日,在城中碰到老朋友常中兄,我询问他近况包括逃港之事準备得如何,他说尚在联系水路偷渡之渔船去“屈蛇”,陆路“扑网”及游水“笃卒”虽有机会,但因他有娇妻及年幼子女无法同行而只好放弃。当他知我急切想逃港,便介绍我认识他城中一朋友----家住北门市场附近做小生意之下乡知青阿优。阿优大概因生意关系,认识不少汕头下乡知青。其时汕头知青逃港已蔚然成风,因部份知青下乡于惠阳附近农村,认识了当地熟知逃港路线之农夫可领路。其中有知青回汕后便暗中呼朋唤友,结伴逃亡。阿优之汕头朋友中有一姓林之知青,阿优叫他阿林,下乡于惠东县据说最接近逃亡路线起点之白花农场,答应联系好带路农夫,商定日期,便会与阿优合组小分队,结伴逃亡,约一两月内,便有行动。
常中兄生于柬埔寨,是颇早受骗归国之侨生。他自小父母双亡,由祖母抚养,其叔公估计是中共地下党头目兼〝爱国〞侨领,五五年便将常中兄送回大陆读书。他因没考上高中,便在家乡务农。他黝黑壮硕,豪爽忠厚,古道热肠。在太祖爷阶级斗争谬论肆虐而地、富等〝五类份子〞及其子女被视如瘟疫及被当成特别贱民时之大陆农村,他竟然爱上同村同姓一地主女儿,并毅然娶之为妻。因他是〝爱国〞侨生,又是强劳动力,潜水之久,入烂泥塘及榕江挖可做肥料的淤泥之快速,无人能及,在村中颇有人缘。这一婚姻使一个苗条可爱,温柔大方之少女免受如狼似虎之村干及村民欺负凌辱。岳母及妻弟当然仍备受歧视欺凌,出门须向村干报告----当年农村〝五类分子〞,均需如此。六八、九年间,他及岳母两家人曾从海丰县坐渔船屈蛇偷渡香港失败,被共军炮艇捉回。常中兄他们被押送回村,岳母及妻弟被批斗,妻弟更被毒打。我高中校友闻彬兄也是金边来之侨生,自小与常中兄稔熟。常中兄认闻彬兄在城家中祖母为干奶奶,经常来往。闻彬兄与我是小学同学及邻居,故我认识常中其时已有十余年了。想不到他不经意地介绍一下朋友给我,成了我一生最大之转捩点。
阿优无任何亲友在香港,原本不很热心偷渡。因在朋友处认识一身材高挑、颇为出众之普宁农村当地女知青阿芬,一见倾心。阿芬之父亲及众多亲友均在香港,只余她及母亲在大陆农村。她执意到香港寻父,虽届婚龄多年亦绝不在大陆结婚,并与阿优约定,若阿优带她逃港成功,她即与阿优同结连理。阿优知在港落脚点有著,加上爱情之力量,自此决意偷渡,广结汕头熟悉偷渡之知青,终遇上阿林,相约逃港。
认识阿优后,他知我会从夜空看星斗辨方向,便同意我加入偷渡小组。我看星斗之小本事想不到竟是从高中教数学的陈老师处学来的----记得高二下乡劳动,一晚同学阿丰问陈老师如何辨认北斗星,我也在旁。陈老师热心用食指指著繁星,教我们如何辨认北极星、大熊星座、小熊星座、仙后座等等,并告知我们学校图书馆有讲星空之书,内有星斗图,可对照辨星斗。我自此迷上看星,一段时期晚上常拿著星斗图到野外或公园练习看星辨方向,并观察星空如何随时间及季节移动。当时我熟练至只望见部分晚间星空便可知大致方向----阿优知有此本事对夜间偷渡大有俾益。
阿优说,阿林从惠东回汕后将特地来揭阳会晤偷渡伙伴,我们在等阿林来揭阳期间,加紧练习游水,因阿优知阿林属意游过吉澳岛。游水伙伴除阿优外尚有其同学竟凯,记得阿丰也时有加入练习。练习地点多在榕江西湖外之南河,或顺流或逆流,或游过对岸,来回两三次,我已气喘如牛了。当我知到吉澳岛需游水四、五公里,心中其实有点忐忑不安,因多年前在榕江西湖游泳池练习游四公里后,大病一场之事仍记忆犹新,但我只将不安深埋于心。
过了约月余,阿林终于来揭阳,阿优安排他住竟凯家,因竟凯家是两三层高之楼房,较为宽敞。阿林长得斯文端正,笃实健谈。竟凯其时家中有母亲及两位待字闺中之姐姐,两人均皮肤白里透红,风姿绰约,娇艳欲滴。竟凯尚有两三个已出嫁之姐姐,均为令人砰然心动之美女。他们一家颇为盛情款待阿林,因竟凯也有意同行逃港。阿林来揭阳时,阿芬也从普宁赶来,大家聚集阿凯处,与阿林互相认识之后,阿林便将具体细节,全盘告知----我们步行起点是镇隆,位于惠州市南面数十里路处。该地有两位农夫,愿当我们嚮导并一同逃港,条件是我们代他们準备两份干粮、胶鞋及游水用具等,我们当然照办。从镇隆上山后,要越过海拔1004米之高峰白云嶂,〔家乡揭阳县城北面之黄岐山仅292米高,以前我每年常随家人攀登至山腰之祖坟扫墓。游人登最高处之岐山塔峰,可俯瞰整个榕城及其郊区所在之潮汕平原一角的水乡秀丽风光,我逃港前所攀登过之最高峰,便是岐山塔所在之顶峰。〕爬越此山区后要趁晚上迅速穿越龙岗平原,到达另一较为近海之山区梅沙尖,穿越后在大、小梅沙下水,游四、五公里后登上吉澳岛,预定七月中旬起行。知有嚮导带路,我们大为放心,全速做好上路必需品之準备事宜。而两农夫及阿林竟在第一天先后故意脱队,丢下我、阿优、阿芬三个初哥在浩渺之山中闯荡,此是后话。(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