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过是移得稍远一些---采访哈金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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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过是移得稍远一些

发布: 2013-1-03 17:16 | 作者: 哈金



   故乡是集体概念。而“家”是我们个人可以创建的。 
   每一个人多少都是移居者,我不过是移得稍远一些。
        
   被访者:哈金,《等待》与《南京安魂曲》等六部长篇小说的作者,曾获美国全国图书奖、美国笔会/福克纳奖、海明威奖等,另著有短篇小说集四本,诗集三本,及诗学文论集一册。
   采访者:明迪,《在他乡写作》和《错过的时光》译者。
   采访时间:2012年4月
        
        明迪(以下简称MD):这次应约采访你,从“异乡人”谈起吧。2008年因《自由生活》出版而对你做访谈时,你提到有两本书影响过你,奈保尔的《河湾》,W. G. 希伯德的《异乡人》;2009年因诗人蒋浩之约就诗歌创作与你笔谈,你谈到“疏离”。作为移居者,异乡人,必然会有疏离状态吗?
        哈金(以下简称HJ):这要看跟谁疏离,移居者跟故土的某种疏离是难免的。你提到的这两位作家都明显地不喜欢自己的故土。奈保尔就说“过去”必须踩在脚下。这种说法有些极端,我并不赞同。
        
        MD:疏离可以是同故乡,也可以是同移居地——他乡。你现在还有“故乡”“他乡”概念之分吗? 
        HJ:基本上没有。“故乡”和“他乡”这两个概念对我越来越没有意义,因为所谓的“乡”都是集体概念。对我来说更有意义的是“家”的概念,而“家”是我们个人可以创建的。我觉得有两个家,第一个是我的太太和孩子,第二个是在纸上,我尽量生活在这两个家中。
        
        MD:纸上的家,会不会是一种虚无? 
        HJ:完全不是,我觉得生活得很愉快,非常充实。在纸上我可以找到自己的存在和自己的声音。果戈理说过“我呼吸在作品中”。
        
        MD:希伯德笔下费伯的画上之家,给我的感觉最后还是虚无。 
        HJ: 费伯最终成为重要的艺术家,跟其他三位移居的男人不一样,他没有自杀,而是充实地活下去,在历史的漩涡中找到自己的存在方式, 既不放弃过去,又与过去保持恰好距离。这是一个辉煌的、充满智慧的故事。
        
        MD:最近总是想到这本书,很压抑。 
        HJ:整本书会给人压抑的感觉,四个故事的主人翁都由于移居而心灵受到严重创伤,都没有后代,都几乎与世隔绝,其中三人自杀了。但这本书是以一个幸存下来并在艺术上成就卓绝的主人翁结尾的,所以能给人启迪,让人看到希望。
        
        MD:地理与精神环境哪一个对你影响更大? 
        HJ:精神环境要大些。我不喜欢旅行,不过有时候到了一个新的地方,确实感觉到生活的不同层次,意识到原来人也可以这样活着,这会使自己对生活和人的看法稍有变化。比如,去过台湾看看,就很难认同国内鹰派的说法,因为你会想到那里的一些活生生的人。
        
        MD:距离带来的审美意识如何影响写作?局外人真的具有更多自由或是更大的视野吗? 
        HJ:这是没有选择的,因为你生活的方式不一样,看问题的角度和立场也就不同。我不认为距离会带来更大的视野或更多的自由。这因人而异,有些人不管生活在哪里,不管是局内人或局外人,都不会改变精神状态。一个优秀的作家最终必须有独特的眼光,无论生活在哪里。
        
        MD:没有经历过流亡(包括精神流亡)或流浪也可以有批评意识, 独特的眼光。流亡和移居是否反而会局限批评意识?逆向思维也是一种极端,如何在批评意识与自省之间保持一种平衡呢? 
        HJ:那是理论家的问题,我考虑的是努力做到诚实、客观、不随大流。其实对作家来说,极端也未尝不好,只要说的是真心话,只要不是有意伤害别人。我不能容忍虚假和矫情。
        
        MD:这些年在美国有哪几件事对你触动最大? 
        HJ:我开始自己一个人来美国,因为八十年代初不让带家属,所以有一年半我跟家人是分开的。身边的美国和外国同学都很惊讶。有一回一个印度女生问我为什么太太不在身边,我说国家不让家人来。她说:“那你为什么不控告你的国家?”我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问题后边暗示着民主的本质,即在法律和观念上国家和个人是平等的。我有一个黑龙江大学的同学,是很成功的新移民,与美国商业部打了两回官司,连房子都押上去了,但两回都打赢了。我不愿生活在国家权力至高无上的地方。每一个公民都有权力质问国家:“你凭什么对我这样?”
        
        MD:个人与集体、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也许移居之后感触更多。你如何看待移居和写作? 
        HJ:其实,写作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不过是自己消磨时光和生命的方式罢了,自己喜欢而已。我从来不鼓励我的学生做职业作家。世界上有无数更好的职业。你看袁隆平的稻种改良工作不是更有意义吗?
        
        MD:确实有更多有意义的事情可做。不过人类的分工也许是上帝的意旨,有人命中注定就是该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然后以写作的方式与旧我对话?
        HJ:我不想得那么复杂,写作只是自己能做并愿意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对话,不过是把一个个句子写好或改好。
        
        MD:孤独分几种,一种是独居者的孤独,一种是身边有亲人但仍然感到的精神孤独,还有一种是在人群中感到缺乏知音,哪一种孤独更能磨炼人的意志?哪一种孤独更难以忍受?如果没有孤独感你会从事写作吗?
        HJ:我喜欢孤独,不管是哪一种,所以不存在“忍受”或“意志”的问题。孤独是人应当的存在方式。
        
        MD:体验过双重孤独吗?
        HJ:多少重都没问题,只要能跟家人在一起,只要能在书桌旁坐下来。艺术家不管在哪里都是局外人,我害怕成为局内人。
        
        MD:在“故乡”“他乡”都是局外人,做人和写作都需要这种距离。 
        HJ:我看不出写作跟做人有必然的联系,有些大作家人格有问题,但并不妨碍他们成为伟大的作家,比如奈保尔、格林、托尔斯泰、果戈理。甚至契柯夫也存在性别歧视的毛病,他说过:论写作,女人跟牛差不多。所以,不要告诉我老人们的智慧和完美的人格,告诉我他们为人的恐惧和琐屑。但我不会因为他们不完美而轻视他们,因为他们是人。
        
        MD:你在心里通常与谁对话? 
        HJ:往往跟一两位伟大的作家。也谈不上是对话,只是希望能拥有他们的读者。想想看,在托尔斯泰和契柯夫的作品后面有多少优秀的、永恒的读者?我说我的直接读者往往是一两个伟大的作家,主要是出于实际考虑,希望通过这样的作家找到最优秀的读者。我也鼓励我的学生这样做。
        
        MD:除了托尔斯泰和契柯夫,还想拥有谁的读者? 
        HJ:马尔克斯、纳博科夫、格林、果戈理。
        
        MD:为什么?
        HJ:喜欢。
        
        MD:你相信感应吗?一百年以后如果有个写作者在心里与你对话,你觉得他或者她会对你说些什么?或者向你提些什么问题?你现在会提前回答些什么? 
        HJ:我相信灵魂,相信将来会遇到一些已经去世的作家,所以我不喜欢鲁迅,觉得跟他来往会不自在,而契柯夫和沈从文则是我喜欢打交道的人。其实,很多作家都相信灵魂的神交。比如,张炜说《你在高原》是为他的“遥远的我”而写的,这个“遥远的我”是指他的灵魂。当他死后跟一些伟大的作家见面时,他必须有自己的作品来证明自己的身份。所以,所谓读者不仅仅包括现在的人,也包括过去和将来的人。这是艾略特反复强调过的。
        
        MD:喜欢沈从文什么? 
        HJ:他的性情比较温和,会给人温暖的感觉。
        
        MD:如果不幸与鲁迅做邻居,你会怎样? 
        HJ:招呼还是要打的,礼节还是要讲的,但他为人比较尖刻,最好敬而远之。不过,我真喜爱他的书法,特别是他手稿中随便写来的那种。
        
        MD:外国作家不喜欢谁?
        HJ:很难说不喜欢谁。比方说博尔赫斯在英语和汉语中都不足轻重,可是他在西班牙语中有开天辟地的分量。我以前说过不喜欢他,那主要是根据英语阅读的经验。去年十一月我跟他的一个学生谈了几小时,专谈博尔赫斯。这位学生已经是知名作家,她说博尔赫斯清理了西班牙语,他没出现之前,她那一代年轻人都不读拉美小说,就是说他清理了西班牙语的小说语言。所以,我们应该从不同的角度来看作家。文学的房子里到处都是椅子,不需要挤对别人来抢自己的座位。
        
        MD:哪些作家是同道?哪些是精神导师? 
        HJ:没有同道, 也没有导师,我必须成为自己的导师。这是为什么前些年写得很多,因为前后左右都见不着同道人,不得不用大量的作品给自己建立路标。今后要慢一点写,要写得更好。
        
        MD:流行文学对你是否造成压力? 
        HJ:没什么压力。我不依靠卖书生存,能做到写一些自己想写的东西。除了说谎的作家,我不蔑视任何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强项和缺点。我努力学习不同人的强处,来丰富自己。
        
        MD:什么是“说谎的作家”?如何区分说谎和虚构? 
        HJ:说的不是心里话。这跟虚构是两码事。
        
        MD:你的几本小说获得不同命运,你有什么感想? 
        HJ:不能相信和依靠图书市场。但我们不能只用眼下的情形来衡量作品,每本书都有自己的命数,说不定将来会怎样。
        
        MD:我是指在大陆的遭遇,《等待》被接受,《南京安魂曲》被接受…… 
        HJ:《等待》也没完全被接受,电影仍不准拍,我都替陈可辛犯愁。接受或不接受都不是我个人所能左右的,我能做的是努力给作品一颗强大的心。还是那句话:“你期待的事情不会发生”,所以我从不期待什么。
        
        MD:最近又碰到罗伯特·品斯基,你的同事,我发现他是你的知音,上一次他对你的诗很欣赏,说你有一种很特殊的敏感,这一次他对《南京安魂曲》的解读让我惊讶。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他比中文读者对你更理解,你们平时交流多吗? 
        HJ:我们平时来往不很多,但我的每本小说他都读。罗伯特读完《南京安魂曲》后很感动,老在想高安玲在日本的孙子的命运,他认为这部小说超越了战争小说的局限。他是优秀的诗人,文学修养极高,所以我很看重他的评价。
        
        MD:他的诗非常好,你过去导师毕达的诗我读了一些也非常喜欢,他们在中国被介绍不多。 
        HJ:毕达也非常优秀,在美国诗坛上也算独树一帜。
        
        MD:有人说你的文章比小说更好(比如《在他乡写作》里的文章),从文章中可以看到你的思考,小说则是通过人物命运讲故事,但你觉得原创(比如诗歌小说)才是艺术,而不太看重文学批评,这一点我不与你争论,只问一下“在他乡写作”和“移居写作”分别对你意味着什么? 
        HJ:不意味着什么。这种文章不难写,只要功夫下到就行了。英文世界中散文大家太多了,我这些文章根本就不出众。而我的短篇不一样,每年都有一些被收入课本或选集,像《新郎》那本短篇集,不少青年作家在读它,学怎样写短篇。国人喜欢那本文集主要是因为其中的观点有些不同,我个人并不把那些文章当回事,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再写。
        
        MD:看来是绝版了。一类主题写“尽”之后,自然不想再写。但我上面的问题不是指你的文论集,也不是就文论集而采访你(这应该由别人来做),而是问“在他乡写作”和“移居写作”分别对你意味着什么? 
        HJ:“在他乡写作”是台湾联经出版社老板林载爵先生建议用的,他认为这个书名对台湾读者更有吸引力。我并不关心“他乡”和“移居之地”的区别。现在世界给人的感觉是越来越小了,有几个人能生在、死在同一个村子里? 移居是人类现在的生存状态,每一个人多少都是移居者,我不过是移得稍远一些。 
        
        (《上海壹周》2012.8.13特刊)
tern2 发表评论于
谢谢分享!
读过几篇他的评论集《在他乡写作》里的文章,很喜欢。
bymyheart 发表评论于
回复bornin1968的评论:哈金选择用英文写小说,似乎他也不在乎国内是否一定会拍电影。我想他一开始就把他的读者群定位在别处了,而且他做的相当有成就。
bymyheart 发表评论于
回复无去来处的评论:欢迎阅读,他这话说得有幽默感。:))
bymyheart 发表评论于
回复挥一挥手的评论:书生本分做好了也是很了不起,他的书倒是并不回避现实。
bymyheart 发表评论于
回复南山松的评论:高兴松也喜欢。我是很喜欢他 《A FREE LIFE》他极其真实的描述了同时代的人的为自由所做的努力,牺牲和无奈。真实朴素的写真然我觉得他就是写给我们。
bornin1968 发表评论于
喜欢《等待》 - 其实是很个人,人性状态的描述,不明白为什么不让拍成电影 - 听说陈可辛筹备很久了
无去来处 发表评论于
“ 移居是人类现在的生存状态,每一个人多少都是移居者,我不过是移得稍远一些。”多谢分享。
挥一挥手 发表评论于
写作是另类避世。谢介绍。
南山松 发表评论于
还没读过哈金的作品,有机会要找来看看。
喜欢他对纸上的家的感受
MD:纸上的家,会不会是一种虚无?
HJ:完全不是,我觉得生活得很愉快,非常充实。在纸上我可以找到自己的存在和自己的声音。果戈理说过“我呼吸在作品中”。
谢谢心姐分享,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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