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悼亡儿宁群(二)

永远对生活心存感恩,对生命充满敬畏。相信普希金的那句名言:一切过去了的,都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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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悼亡儿宁群(二)

          还有一件我永难忘却的事:在我复婚前,因着孩子不断在不同的托儿户或质量很差的简陋托儿所日托,晚上都跟我同睡。小小的群群天性醇厚,他不会用语言安慰我,但看得出来他小小的心灵里对我的亲热和疼爱。有一次冬天,屋子里放着一个安有烟筒的蜂窝煤炉为了取暖兼做饭。那夜,粗心的我,临睡前,没有封好炉子。到了半夜,群群因窒息而哭醒了,我也从昏迷中惊醒,刚一坐起来,又昏迷地倒在床栏杆上,头被狠狠地震了一下子,又醒了过来,我意识到我们中了煤气,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头晕恶心,情不自禁地大哭起来。那个弱小的男孩群群他似乎忘了他的难受,用他的小手给我擦眼泪,然后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稍感平静后立刻打开大门窗户,让煤气流走,一边喝醋解毒。折腾了半天才又上床睡觉。第二天,我们母子都感冒了。但事后我想,若没有群群,那次,我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在那个年代,周末只有星期天一天假日,只要不下雨,我都会带他到公园或街上玩玩。有一天吃过午饭,我们又一起去人民公园游逛。那年群群已快五岁了,完全能自己走路跑跳了。看他玩得高兴,我们就乐而忘返了,直到天快黑了,才踏上回家的路。不料,夏日天气多变,我们刚下公共汽车,还未及校门,天色骤变,乌云滚滚,电闪雷鸣起来,大颗的雨滴向我们袭来。我领着群群向宿舍疾步奔跑。雨越下越大,狂风雷电,把学校里的电线都吹打断了,一时校内一片漆黑。我和群群只好暂时在大礼堂的门廊里和其他躲雨的人们缩着脖子看着外面的狂风暴雨和吓人的雷电,等待着老天息怒后再走。我们又冷又饿,时间已经很晚了,渐渐地,雨声小了一点,有的躲雨人陆续跑了,只剩下我们俩了。这时群群也忍不住拉着我的手说,妈妈,咱们也走吧。但我不敢。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的眼睛近视,胆子也小,虽然宿舍就近在咫尺,但想到脚下一片泥潭深水,被风吹断的乱树枝杈,我似乎迈不开步了。我希望路灯快快恢复后再走。但谁知要等到何时啊。小小的群群这时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像一个男子汉一般,鼓励我说:“妈妈,走吧。有我呢,我领着你走。”说时,就握着我的手,一步步地慢慢地走下台阶,又紧握住我的手踩着泥水,慢慢地一步一蹭地摸索着走着,我像一个瞎子一样,完全依靠孩子的领路,才逐渐走完这一段艰难的回家之路。此时我身上虽冷,心里却感到温暖无比。一个不到五岁的男孩,竟像一把大伞,和一座靠山那样,把无助的我带回平安的家!我的善良而且有义胆铁肩的儿子啊,这么小,就流露出那么美好的天性,比起你那忍心负义残忍粗暴的父亲,真有天壤之别啊!可惜我也德薄福浅,不能永远拥有你这样仁厚善良的儿子!       
     1965年末"突出政治大讨论"运动正在酣战时,突然,在66年初,变成了"文化大革命",大家措手不及,只有"紧跟","跟紧"。那年,群群本该上学了,可是所有的大中小学,哪里还安放得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他继续留在爷爷家里。     
      文革风云骤起,从批判三家村,海瑞罢官到揪出刘少奇,邓小平,陶铸等所谓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又疯狂发动鼓励煽动教唆全国青少年造反,大破四旧,闹得家家惊慌,户户恐惧。我的公公也因在旧社会的历史较长,经历复杂,而受到北京的街道红卫兵的盘查惊吓,整日心惊胆战。那时六岁多的群群正值顽皮淘气的成长期,。有一次,他因淘气出格,让爷爷说了几句,不知深浅好坏的群群竟然说:“我抄你家!”这使爷爷大怒,立刻操起他的拐棍,痛打孩子一顿,直到把拐棍打断罢休。后来群群回家后告诉了我这件事。我既不能埋怨他爷爷,也不忍责备孩子。这是当时这个不正常形势下的不正常心情的产物!     
       不久,孩子的父亲也从四清前线调回学校接受文革洗礼。他被打成中文系系主任李何林的反党黑线小集团,群群也到了上学年龄,正好在家无人照管,就把他送进南大附小,暂时有个着落。我则参加文联造反组织。我们整天不分白日黑夜,不知谁是谁非,只知听党的号令,像梦游人一样昏昏地运动着。经常是半夜里,校园里的广播喇叭突然高声喊叫:“勒令,勒令,勒令••••••”,或者,"最新指示: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就如一部早就适应了的机器一样,立刻穿上衣服,不顾熟睡的孩子,出门去参加游行。孩子们的安全和生活照顾完全给阶级斗争让路了。可怜的群群还不断受到父母的警告,不能在外边胡说乱说。那时有多少孩子因为不懂事,在墙上书上瞎涂鸦或写所谓的反动话而波及父母遭殃的事。事实上,孩子在学校已无正规教育,每天跟着几个同学到处去检废旧钢铁或在造反派当权的老师领导下,做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随着年龄的增长,群群在同学的影响下,性格开朗活泼,自然也不免发生和同学吵架的事。那些同学深知宁群的父亲对宁群管教很严,只要一吵起来,同学就马上向群群父亲去告状,他的父亲就立即疾风劲吹一般,三脚两步跑到操场去把群群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抓回来不问情由痛打一顿。这样的情况不知发生了多少次。因为我在校外工作,也无法照顾和管教孩子,我也就失去了保护孩子的发言权!事实上,我自己也常常由于群群的淘气顽皮,不止一次地对群群大打出手。65年秋天,我带着群群一起去上海娘家待产。那年群群刚六岁,正是最顽皮的生长期,我在医院生女儿时,他在外婆家像一匹失缰的小野马一般,闹得外婆家天翻地覆。我出院后,母亲对我描述了群群的出奇表现,气得我失去理智,立刻痛打了他一顿。这是我第一次动手打群群。此后,我像一个移情别恋的女人似地,把我的爱和宠都转移到我盼望已久的女儿身上,对这个越来越淘气的儿子不再像他小时那样担心照顾,更不知疼爱了。有一次,因为他把邻居男孩招到家里玩,把我一只装满麻油的瓶子打碎了,我不能责备邻居孩子,就把气向群群发泄,我用一把板刷把,把他打得半身板印。事后我也痛悔不已,自责把东西看得比人还值钱。可是,憨厚的群群一点也不记仇。照样跟我亲热如常。        1968年我去五七干校下放务农改造,把两个孩子都留在他们的父亲身边,每当我回家休假时,总有邻居告诉我,宁群因为淘气,不知让他父亲打过多少次喔。有一次,中文系党总支书记任家智告诉我,群群因为受大人的影响,偏爱红太阳像章,到处跟同学交换像章,一次,又被同学告状到他父亲那里,结果,又是一顿暴打不说,还责令群群跪在搓衣板上,半天不准起身。我素知其父的粗暴脾气,每次制止的结果必然导致我们夫妻一场争斗,甚至连我也会受到暴打。     
         可怜的群群从小先天不足,降生后又缺奶少营养,少有父母的照顾,经常受疾病的侵害。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夺走群群天真活泼热情仁厚的天性。有一次,我在五七干校,正在听工宣队训话时,我丈夫突然带着两个孩子到干校闹了一场,他声称,他也要参加学校的革命运动,不能全力照顾孩子,所以,他这次要把孩子送到干校,留在我的身边。当时军、工宣队也无话可说,只得同意孩子留下。三岁不到的女儿尚无自理能力,只好由大家轮流抽空照料。八、九岁的群群则跟做我一起去地里劳动,正好符合孩子的天性,整天跟那些连队里的叔叔说笑玩闹,得其所哉。我的那些男同事们也十分喜爱这个天真可爱的小男孩,很快群群就跟大家打成一片了。         
        不久,我又从干校被分配去工厂"天津市自行车鞍座厂"当工人了。每周必须早中班轮流。女儿小清起初放在托儿所,由她父亲接送。群群则继续上学。名为上学,实为放羊。谁还顾得上他。他的身体已经比小时候略好一些了,但还是常常生病,体质始终不好。我因有了女儿,对群群日渐疏忽淡漠。可是,那个善良纯真的群群一如既往地仁厚爱人。有一次,也是夏天,我在鞍座厂上早班,天忽然下起大暴雨来,到了下班时刻,很多工人的家属都纷纷给自己的亲属送来雨衣雨伞,我也在焦急地盼望雨停。这时,不料我的瘦小的群群也出现在送伞的人群里,他像一只小落汤鸡似地,穿着一双破旧军鞋,露着半截下腿,头发全打湿了,衣服也湿得贴在他瘦小的身骨上。我一见他,又是感动,又是心疼,不知是称赞还是埋怨他才好。我说:“群群,你怎么来啦?”他一脸憨厚地微笑,也不知说什么。走出工厂外,我才知道,外面路上积水高达半身,懂事疼人的群群是怎样克服胆怯,艰难地漫过深水走来的呀!回家路上,他又像儿时那样,一手撑伞,一手握着我的臂膀,小心地搀着我一步步走回家中。我之所以难以忘怀我的久已离世的群群,就是因为我心里始终有一份对他的感激和愧悔!我一直在想,我这不幸的孩子,他来到这个世间,除了吃尽苦头,就是为了给他那苦命的妈妈送来爱和温暖感动,给我留下无尽的哀痛和思念的!     
        到了68、69年,文革的旋风已经把中国刮得天昏地暗了,伟大领袖又发出"备粮备荒"的号召,把广大高校教师赶到偏远的农村去劳动改造。那时,我还在工厂上班,女儿又小。听说,他爸要去河北腰山农场劳动,我一人势难照管两个幼小的孩子,只得让其父把十一岁的群群带走。我临时请了一位年轻小保姆来白天照看女儿,晚上自己带孩子。谁知群群到腰山农场不到三月,就因居住条件恶劣,土坑潮湿,又吃得不好,他由感冒转为猩红热,当地医疗条件极差。我得知消息,就让他跟一位回家探亲的叔叔回来。我以为群群已经病好,没有立刻带他去检查。中秋节的那天,我下了早班,就急忙带着群群一起去买月饼,在街上转了半天,因为晚了,那限量的月饼已经卖完了。又黄又瘦的群群一脸疲色地跟我说:“妈妈,咱们回家吧,我的脚后跟疼。”一连几天,他都说脚后跟疼,我便带他去医院检查,验尿的结果,说孩子的尿蛋白很高,已经过了急性肾炎期,成为慢性肾炎了。医生说,可能是他的猩红热转成的。我那时毫无医疗常识,只是有病乱投医,一会儿找西医,一会儿看中医,中西药吃了不少,也不见成效。鞍座厂的老师傅说,得让孩子休学,在家好好养着,我就让他休学一年。那时,医院的名医也都沦为阶下囚了,根本无人重视病人的生死。可怜的群群,真是听话,让他卧床躺着,他就乖乖地躺着,让他吃无盐的淡菜,他就一直吃着那毫无滋味的饭菜,什么苦药,难咽的药,他都顺从地大把吞咽,打针输液,不论多痛多苦,他都能咬着牙,不喊叫一声地接受。         
       后来,病得时间久了,他也不得不恢复上学,作父母的我们,也都疲了,虽然我也曾多次托人走后门,找过像朱宪彝,余頌庭一类名医看过,但都是应付而已,并未给过有效的治疗。我们只得长期靠六味地黄丸维持着群群的慢性肾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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