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 计划不如变化快,世间之事不无如此。秋 燕一到深圳就发现,现实比想象的相差太大了。首先把她撞 晕的是深圳的房事,房价之高真是他们在卡城那个 小 农村 望尘莫及的,而且还在以一日千里的速度上涨。不 买房子去租房, 差点儿的房子不好意思租,跟堂堂海归副总裁的身份不配。好房子的 房租也很贵,算起来 还不如买房合算。买不下房子她觉得实在是个屈辱,在海外拼搏那么多年,说起来还是个堂堂大学教师,现在又是副总裁,连 套房子都住不起,说出来真是要让人笑掉大牙。而且 哪个海归能像她这么窝囊,一点买房子的 外币 都带不回来还不算,每个月还要倒贴人民币换美金的?说到底还是柳志诚没用。
深圳一套最普通的 70 平方米的公寓都要一百五十万以上了。以她现在的收入,省吃俭用两年都未必能积下首期买上,两年之后房子 还不一定是什么价位 。秋燕一想起来 简直 就 要绝望 ,不过她咬紧牙关决定,两年之内一定要在深圳 买上一套房子。 但是那样就意味着,她无法实现每年把一半薪水换美金寄给柳志诚的诺言了。她在 MSN 仔细说明在深圳的困境和自己的新目标,用来说服柳志诚的论据有两点,一是人民币在升值,美金在贬值,所以用人民币换美金不合算;二是在国内买好一套房子的话,将来他们退休之后可以 两边 度假,冬天回深圳,夏天来卡城,正好避 过两地之间的酷暑严寒的坏日子,岂不优哉游哉。
秋燕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柳志诚一下就被推入艰难求生的底层队伍中。他感觉到谋生压力是前所未有的沉重。秋燕读博士的时候,虽然他要去打苦工,但是那时只有他们两个在这边,秋燕还有一笔助学金,他们租的又是相对便宜的学生宿舍,所以并没有很大的经济压力。现在的情况却不同,他的肩上担负着年老的父母和幼小的女儿,母亲衰弱的心脏像一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还有 8 万多的房贷压在头上,中医诊所的收入微薄而且不稳定。他觉得喘不过气来。跟秋燕还在这里时相比,他们的生活水准从小康一下子降到赤贫线之下。
柳志 诚只好咬紧牙关,另外再去打一份工。反 正周日的时间来 看病的人是很少的, 平时留 在诊所里 只不过是读书准备考试而已。现在 谋生成了当务之急,医生的梦想变得遥不可及了, 他反 过来 觉得秋燕原先的劝告其实是对的,那么执着于做医生是太狂妄没有自知之明的, 现实的世界容不下梦想,那么 随便学个技 术傍身就好。
可是他没法将自己的想法 说出来。 秋燕,就像是他生命中的阳光,而她也总是以太阳的身份自持。只是 太 阳是 经常 阴晴不定的。现在 她认定了他要做医生才不枉一世,这种热情 就像过份灼 热的阳光 一样让他觉得难以承受,却又不敢直言承认自己的懦弱。
困境中的一家人却 变得空前团结起来。父亲 悄悄去大统华找了工作,每周三天自己乘公 车去 打工 , 在阴湿的蔬果储藏室内挑拣包装果菜,然后一车车推出来摆放好。他 对儿子说 干 点体力活 活动活动筋骨有益健康,反正在家里 闲着也是闲着。 母亲每天走几个街口去接送女儿,一有空就孜孜不倦地教她中文。少了女主人的家是一种 难以言喻 的残缺,他感 觉像家里某个地方 空 了个洞, 而父母 则 似乎觉得那个空洞是因为他们才造成的,所以总想多做点什么来弥补。那种吃力的 举动尤其让他难 过 ,每当看到头发花白身体老朽的二老冒着严寒走出门时,他都感觉 到撕心裂肺的痛苦。
“这些天真冷啊!你自己开车有没有惊险?” 柳志诚看看朱蒂闪烁不定的眼神,先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问,尽量避免自来熟的语气。
“还好,路上没有什么人。”她抬头很快地看了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转头望向窗外,心不在焉地说:“这个鬼地方,真是冷死人了。”
她全身都透露出“有一件事我很想说,但是不知道应不应该”的信息,使周围的空气有点尴尬和紧张。柳志诚不敢打破这个氛围,只轻轻附和说“是啊”,便不再作声。
“我真怀念香港,冬天也不会太冷。”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你多久不回香港了?”
“十几年了。出来后就没再回去过。”
“我也是,很多年没回老家了。我们南方也不怎么冷,不过冬天也不好受,没有暖气所以手脚会生冻疮。这里虽然冷得多,过起来倒是舒服多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落寞,所以他便安抚道。
“南方!那您的老家是靠近广东珠海那边的吗?”
朱蒂转头盯着他问,眼睛闪闪发光。她的语气突然有了异样的活力,让柳志诚有点吃惊,忙说:
“不是。我是江苏人,属于江南地区。怎么?你有亲戚在珠海吗?”
“哦,不是的,我只是问问。”朱蒂的眼睛却很快黯淡下来。
“我大学刚毕业那阵子,曾去过全国各地旅行,对珠海也不陌生的。我也有同学在那边,如果哪天你想去那里玩又担心人生地不熟,我可以给你介绍介绍的。”
朱蒂迟疑了一会儿,才说:
“好的,谢谢。我真去的话就再麻烦您。”
朱蒂的全身像泄了气似的。柳志诚感觉到,她那种“我很想告诉你一件事”的情绪已经过去,终究是没能对自己说出口。两个人都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朱蒂失魂落魄地出了柳志诚中医诊所的大门时,泪水慢慢涌了出来。
“你有亲戚在珠海吗”?他是那样问的。不!你能把父亲这样的关系叫做亲戚吗?亲戚是姨妈姑姐叔伯兄弟的关系,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而父亲,即使他抛弃了我,我也不可能摆脱他。我不能说:其实,我爸爸在珠海。当年他抛弃了我们,所以我妈妈变成残废,我变成了按摩女,现在他快死了,叫我去为他送终。不!我说不出这样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这样的话,对春晖说不出来,对柳医生也说不出。应该不是因为心痛,而是怕说出来太丢脸了。一说出口,自己就显得更可怜更低贱了。
最根本的是,就算不顾及面子问题,把困难告诉了这两个男人,这两个她在心底里想要信任的人,又能有什么帮助呢!难道春晖会说:“没问题,我来照顾她老人家。” 又或者,柳医生会说:“不用担心,我可以把你妈妈接来我家,让她跟我父母做伴”吗?做梦吧!
她明白了其实本来想找柳医生聊并不是仅仅想问珠海的卫生状况和治安问题,因为那些根本就不是问题。就算珠海是垃圾堆屠宰场,该去她还是得去。而是她自己心中有梦一样渺茫的奢望---奢望他会说:我来帮你照顾她,不用担心。但是她感觉得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只能靠自己了。就靠自己吧!她拉紧了围巾,走向冰雪覆盖的免费报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