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一生《三》

今生 我甘心 做一只寂寞的春蚕 在金色的茧里 期待着一份来世的 许诺 by: 席慕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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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那是1947年末,虽然山里有些地方早已进行了土改,城里和附近反而一直没有动静。人们仍然种田的种田,收租的收租。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城里李家是个大户人家,有很多田地。儿子好赌,输了很多钱被人逼债。不得已只好卖房卖地。当时有钱能买下他们家地的人并不多,他们请中间人找爷爷帮忙。好说歹说,说是相当于救人性命,不然他家会被人逼死。据爷爷后来回忆,他本来没打算再买田,之所以动心了是为了我父亲,他那唯一的只会读书的儿子。怕我父亲将来养活不了自己,更养活不了家。

爷爷用他进城后开染坊攒下的积蓄买下了李家将近二十亩地。一年后,全国解放了。李家成了‘贫农’,爷爷划成了‘地主’!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活着》这部电影,葛优演的大少爷徐福贵嗜赌成性,一夜输光全部家产,父亲给他气死。后来,福贵因家产输光因祸得福,未被划入地主成分,买他家产的龙二被新政府定为恶霸地主,被枪毙了!我记得是十几年前在美国看的这部电影,是大使馆在MIT大礼堂组织放映的。当时我妈妈坐在我身边,一直在流泪。她一直在说,这和我家的情况多像啊!多像啊!只是爷爷还没有‘罪大恶极’到被枪毙,但从此也没有好日子过。

地,当然是被‘土改’分给贫下中农了。私人行医是不允许的了。染房被‘公私合营’了。我中学学了很多年政治课,死记硬背,也没搞清什么是‘公私合营’。还是妈妈说的浅显易懂。本来是你家的厂,你家的店。‘公家’空着手进来说我们合伙开吧。你家的就变成了一人一半。再过两年,公有制了,全部都变成公家的了。就没你什么事了。解放后前两年,爷爷还是留在染坊里,一起经营。每月发点工资。加上以前还有点积蓄,还能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

我们那穷乡僻壤的小地方,真正地主,资本家比较稀少。像我爷爷这样的‘地主’就成了历次‘运动’被关照的对象。

51年,‘三反运动’来了。‘公家’号召染坊里员工互相检举揭发。爷爷当然是重点谈话的对象。本来是反贪污,反浪费,落实到下面就是,你家有多少钱,国家困难,你要拿出来上交。爷爷说家里实在不多了。‘公家’说,别人揭发了,根据你过去的‘分红’,你家至少有三百块银元。他们算的真准,据说爷爷全部剩下的积蓄真的就差不多三百块。 爷爷只能全部拿去上交了。

52年,又‘五反’。反什么我现在都不知道。‘公家’又找爷爷‘学习谈话’了。还是要钱。爷爷说真是没钱了,上次全上交了。‘公家’说,你家没钱还有首饰啊。。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壮。其实大家都是一个城里的人,有的还是以前店里的伙计,你家那点家底人家清楚着呢。爷爷只好回到家里给妈妈结婚时的项圈,头钗,耳环全部拿去上交了。妈妈说那些首饰除了结婚那天,她从来没带过,也没见过。都是爷爷奶奶保管。

57 年,又来了个‘大投资’运动,说是国家经济困难,号召私人捐钱捐物。我孤陋寡闻,为考证,还专门去温习了一下党史。我没有找到这个运动的官方名称。在当时我们那里,这个运动似乎来得更猛烈。大街小巷,大喇叭小喇叭天天宣传。大会小会一个接一个,地主,资本家成分的又成了重点工作的对象。爷爷被叫去开好几次会了。这次是街道主任宗主任亲自出马。街道主任那时也是个‘大官’。爷爷颤颤惊惊,反复解释我家真的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宗主任软硬兼施。先是说这是国家投资,以后国家会连本带息还给你的。再后面就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爷爷没法子,只好说回去看我奶奶还有没有些私房。

爷爷知道奶奶有些首饰,肯定也有些私房钱。但不知道有多少。爷爷回家做奶奶的工作,劝奶奶交出来。奶奶死活不肯。这时,街西头的祝家大院里可没这么‘幸运’,他家也是地主成分,也是每次运动的关照的对象。宗主任亲自带人去他家逼着六十多岁的老奶奶交钱,老奶奶说没有。宗主任让人将祝家奶奶吊起来,挂在祝家大院里,而且只吊两根指头。没撑多久,听说老奶奶大小便失禁,全招了。宗主任如愿取出了老奶奶藏在凉床竹柱里的一些银元。

爷爷听说吓坏了,跪在奶奶面前,求奶奶饶他一条命。奶奶心软了,哭着说东西埋在她的床底下。爷爷没有心眼,赶紧让宗主任来取。宗主任是一个人来的。他挽起袖子,在奶奶床底下挖地三尺,挖出了一个罐子。东西倒出来一看,天哪,连爷爷都傻眼了!里面有奶奶做姑娘时的首饰,陪嫁的首饰;我爸爸出生时别人送的首饰和结婚时别人送的银器;我哥哥们出生时别人送的项圈,手镯,脚铃, 等等,等等,还有奶奶攒了一辈子的私房钱,103块银元。东西倒出来时,奶奶都要疯了,要拼命了。宗主任脱下一件衣服,打个包袱就拿走了。留下一张字据,‘碎银4斤2两’。字据是爷爷要他留的,因为他说过国家会还的。

奶奶寻死觅活不吃不喝哭了几天几夜。那是她的命根子,是她一辈子的寄托。这一次‘洗劫’,家里是彻彻底底掏空了!几十年后说起来当时的情景,妈妈难过地说连个念想都没留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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