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 青春祭 (4) - 午夜的逃亡

回忆20多年前的那段经历,并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这篇系列的文字,在我心里存放了很多年。 当回忆到某一个瞬间的时候,我会落荒而逃,不能继续,因为其中的很多感受不是一些文字能描述的。

2013年2月,从温哥华出差回来,因为身体不适,不得不放下工作在家静养。静养的时候,有很多空闲的时间,白天黑夜地颠覆者,因为天气的寒冷,会在梦里渴望炎热的夏天。 那个炎热的下午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回到我的面前,文在照片里微笑着看着我们,还有一次我梦到文抱着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跟我说那是他的宝贝女儿……… 我知道,无论如何,我需要给这段回忆安个家,在文学城小小的角落里,为文和我们那个时代的记忆,安一个小小的家…….

6月10日的那个夜晚,那座大院到处是杂乱的脚步和混乱。 爸爸和姐姐把我从人群中拖出来之后,聪明的爸爸没有回家,而是和姐姐一起拖着我,绕进大院楼群里,径直跑进姐姐上夜班的那个电话站 - 坐落在有保安站岗的涉外酒店院子里一个安静的角落的水泥房。 依稀听得到大院远处有高音喇叭刺耳的声音,要围观的人群尽快散开………..爸爸嘱咐姐姐照顾好我,转身离开了。 我和姐姐坐在值班室里,安静极了,听得到我们两个人的心跳。 我问姐姐,“他们会怎么样?会抓我吗?”姐姐很沉默,一直不说话。 她不断地走到窗户边,往外面眺望,期间还接到几个她的好友的电话,都是来问我的情况,姐姐只是说,“不知道啊,我在上班!”我听得出姐姐的声音有些颤抖,感觉姐姐很害怕。 不知道那个时候几点了,姐姐拉来几把木椅子给我搭了一个简易的铺,实在是太累了,刚躺上去我就睡着了………

沉睡中,听到妈妈的声音叫我,还有妈妈的手在推我。 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旁边除了爸爸妈妈姐姐,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的叔叔。我一下惊醒,跳了起来,“干嘛?”叔叔看我醒了,很短促地说了一声“别拖拉,快走!”,转身他先径自离开了。 我这次看到爸爸手里拎着他出差时用的旅行袋,妈妈手里拎着一袋子各种包装的食物。妈妈给我披了件外套,拉着我就往外走,爸爸在后面跟着,姐姐手里拿着自行车的钥匙。我们悄悄地从酒店院子的偏门出去,离开了大院。

爸爸骑着自行车带着妈妈,姐姐骑另一辆带着我,一家四口人朝着火车站的方向去。炎热的夏夜仍然有些凉意,我禁不住拉紧了妈妈给我披上的外套。看得出爸爸刻意挑着偏僻的街道穿行,我不知道几点了,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连往日乘凉的人都散去了。 爸爸一路上小声跟我交代着,在我演讲结束之前,一直站在人群外面的他和姐姐已经注意到有便衣的警察在集结,慢慢包围着开追悼会的人群,军人出身的爸爸意识到一场危险正在靠近浑然不觉的我。 他就带着姐姐开始向我靠近,在我还没有撂下话筒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我身后,及时地把我带出了人群。我急切地问他们,那我那些同学呢?爸爸说,他再回去广场的时候,听说已经逮捕了几个男同学,还有几个煽动罢工的年轻工人, 文的遗像还有花圈都被警车拉走了,我们的几位发言的老师也被请去公安处写情况了。爸爸说,他和妈妈回到家的时候,便衣已经在等在我们家楼下,他们拦住爸爸妈妈问我是不是“高自联”的,并且还跟着爸爸妈妈回了家搜查我。爸爸妈妈跟他们说我根本没回来,便衣说,只要我回家了,务必马上带我去大院的公安处报到。妈妈接着说,刚才那个离开的那个叔叔,正是去家里搜捕我的人。 他带着手下离开后,又转回头来跟妈妈通风报信,让妈妈无论如何送我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妈妈引用叔叔的话“这个时间抓进去,连判都不给判,不知道要关多久!赶快送孩子走,避过这个风头再回来,也许就能混过去啊!毕竟是个女娃子,进去了,可怎么办啊!”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妈妈,问:“他不怕人家抓他?来通风报信?”爸爸说,“ 你记得吗? 你妈妈值夜班的时候曾经给一个一出生就断了气的男婴做按摩4个小时,硬把那个孩子救活了?” 这个事情,我记得,那个男孩子的爸爸妈妈在孩子满月那天来我们家,一句话没说, 进门两口子就给妈妈跪下,把我吓了一大跳。 别的医生已经认定已经死了,扔在一边的孩子,愣是被值夜班的医生妈妈起死回生,而那家人几代单传就等这个男孩子呢!妈妈说: “是的,那个男婴的舅舅,就是今天来的公安。他姐姐因为生了那个男孩子,才保住了婚姻,不然公公婆婆逼着要两口子离婚的! 他到咱们家楼下的时候,认出了我! 当年是他陪着孩子的父母来咱家谢恩的,他说他们一家人都不知道怎么感谢,因为我救了那个孩子,就救了他姐姐一家人。 今天总算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冒着风险还送了100块钱,让我们不要回家,最快的速度送你走。” ………

夏夜安静的街道,两辆自行车上载着一家人,细细碎碎的爸爸和妈妈声音在耳边,我把脑袋靠在姐姐的背上,姐姐一直都很沉默。我们一家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出行了,路灯把我们的影子一会变得很长,一会又消失了,爸爸和妈妈好像在说把钱装在哪里安全,我恍恍惚惚地,觉得我们只是去看了场电影,现在散场了一起回家而已……… 这时候,听见姐姐细细的嗓子问了一句“爸,那咱们把妹妹送到车站了,她到底去哪呢?”,爸爸和妈妈沉默了。 我扭头看着爸爸,爸爸的脸上没有表情,妈妈看着我,好久爸爸只是沉默地蹬着自行车,一下,一下……. 最后,妈妈轻声说,“到了车站再说吧……..”

深夜的车站,候车厅里灯光昏暗,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等夜车的人们。爸爸把行李交给姐姐和妈妈,去了售票处。妈妈和姐姐把我带到候车室一个僻静的角落,开始给我交代行李。我在那个时候还懵懂着,感觉就好象每次我要会学校的时候,妈妈给我交代行李一样,可是姐姐站在边上已经开始撇着嘴快哭了。看着妈妈把挎包里的身份证,学生证,一件件拿出来给我看,又体贴地给挎包里装了一包面巾纸,我还没有什么反应。最后妈妈拿出来了一沓钱,背过身子跟我说,“这是600块钱,我们把能借的,能凑的都凑了,半夜三更的银行也不开门,也不知道你要走多久,够不够用啊?”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真的要离开爸爸妈妈和姐姐了,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给过我那么多钱,这么多钱,这是要我去多远的地方啊? 一种无以言状的恐惧,在心里突然地升起来,我往妈妈跟前凑了凑,说:“妈,我没干什么呀,我非得走吗?”妈妈踮起脚把书包带绕我的头,斜挎在我胸前,抓着我的胳膊说,“孩子,咱们还是听那个叔叔的,先躲躲,听话, 啊?!”我转过身,求救似地看着姐姐,姐姐走过来,低着头,替我整了整外套,她眼里里有闪亮亮的东西在闪烁……… 妈妈递给我一双厚的棉袜子,又递过来一双运动鞋,让我把凉鞋脱下来。 我说,“太热了,捂脚!”妈妈很低沉又严厉地说,“换上!”等我换好了袜子,要穿鞋的时候,妈妈把那600块钱分成2沓,弯下腰,把钱塞进了袜子里,然后才让我穿上鞋……..

爸爸回来的时候手上举着一张车票,嘴里说:“快快,车要进站了,只停6分钟!”手上拎起行李就往进站口跑,我背着随身的书包跟着他们跑,能感觉到那两沓钱在鞋里面硌着我……. 跑到站台上的时候,列车刚好进站,掠过一阵凉风。 站台上没有几个人,爸爸轻轻说了一句,“真的是多事之秋啊,没人敢出门,咱们还买了张坐票呢。”我们跟着 列车跑,找到自己的车厢,几个没睡醒的列车员从车门里走出来,稀稀拉拉下来了几个乘客。 爸爸妈妈和姐姐簇拥着我,爸爸跟列车员讨好地说,“我送孩子上去找好座位就下来!”列车员眼睛都没抬一下,说“不行,马上要开了。”我站在车厢门口,眼睛直直地盯着爸爸,爸爸把行李袋交给我,抬手帮我把一掠头发撩上去,在肩膀上推了我一下,说“那就上去吧。”

一切都太快了,太快了。 我走进车厢,车厢里空荡荡的,好几个人横躺在双人的硬座上,找到自己的座位,我赶忙把车窗打得更大些。 那个时候的列车,没有空调,车窗都是那种两边一提,就可以落下来的哐哐铛铛的样子。 我看见爸爸妈妈在车外面踮着脚跟着我,想找到我的座位,看到我打开车窗,他们一起跑过来。 姐姐已经泪流满面了,紧紧地咬着嘴唇,手扶着妈妈;我看得出妈妈满脸的紧张,他们都不敢对我说什么,那个时刻,我的学生身份恐怕是他们最怕暴露的………爸爸踮起脚看了看车厢里面,说“还行,人不多,千万小心,能不睡觉就别睡啊!”我在那个时候,想哭,想大声哭,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哭,估计脸上的表情一定一定很怪异,爸爸的脸和我离得很近的时候,我伸出胳膊搂住爸爸的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爸,我不是高自联的,我真的不是!让我回家吧,爸!”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已经带着哭腔了。爸爸把我的手从他的耳边拿开,握在他手里说,“我知道,我知道!听话,过些日子就回来了,啊…..”……..铃响了,列车开始慢慢地启动,爸爸拉着我的手先是跟着列车缓缓地走,接着开始跑,姐姐和妈妈也跟着列车跑,妈妈哭着,大声喊“多小心哪!” 听到妈妈这一嗓子,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趴在车窗边上拼命想看清楚他们,开始嚎啕大哭;列车越开越快,爸爸的脸越来越模糊,爸爸一直跟着列车跑到站台最边上,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我的孩子啊!!! ….” 然后我看见爸爸举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突然蹲在站台上…………..

那一年,我20岁;那一天,爸爸妈妈不得不放开我的手,送我踏上了逃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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