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全的教育(十三)

教育,自我教育,学中文,用中文,教中文,编著中文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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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 

周阿姨的先生彭席祖老师在本公社新联大队的小学里任教。那所大队小学在“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方针指导下,毅然办起了一个初中班,在当时称为“戴冒初中”。母亲抱着侥幸的心理,试探着问周阿姨能否请彭老师将我“转学”到那个班上。周阿姨喜迎多年未见的老友,但没料到久别重逢的高兴和快乐一下子被担心和惧怕所取代。因为,她十分清楚将一个在生产队里务农的往届生变成应届生意味着什么。但是,淳朴又善良的她并没有一口回绝,反而答应将母亲的来意转告给彭老师。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用一份真诚和信念,沉着冷静地等待的同时,很快就从考试的失败中站起来,弹掉身上的泥土,拂去别人飞来的唾沫,开始向初中的课本进军。除了数学和语文外,突然增加了物理和化学,觉得一下子成了一个负债累累的人。原来有问题的时候,还可以向那些在复习迎考的人求教,特别是姒奇和马成敬。但是在经历两届高考、两次失败以后,想再读书的人寥寥无几。更为不利的是,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以后,姒奇和马成敬都去上学了。许多物理的问题只能通过书信向马成敬求教,可是他的回信常常被捎信的人遗忘在衣服的口袋里达几天、几个礼拜之久,甚至最终不知去向。问题得不到及时的解决就严重阻碍了学习的进程,为了寻求帮助,在得到姒奇的同意后,我偷偷地离开生产队,去了远在二十公里外的师范学校取经。 

那是一个周末,不少人都回家去了,教室也都上了锁,进不去。姒奇和我就在宿舍的外面摆上一张小桌,开始传道、授业、解惑。其间,有一些人围过来帮助答疑。许多让我焦头烂额的问题被他们三言两语就化解了,令我这个“家穷人丑,一米五九,小学文化,农村户口”的社员,羡慕他们既有学问又有铁饭碗。但他们却劝我说:“不要到这里来,将来要去考清华、北大。” 

师范校之行,不仅解决了堆积如山的难题,而且长了我的见识和胆量。无形之中,我觉得自己的视眼开阔多了、思想境界也得到了提升。认识到原来心浮气躁、急于求成的毛病,继而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地着手自学、自问、自我教育的意识培养

夏天的农村有三多:白天的苍蝇,晚上的蚊子,昼夜都有的疲劳。只要太阳落山,昼伏夜出的蚊子就开始蠢蠢欲动。它们的轰鸣声锻炼你闹中取静的能力,它们的叮咬赶走田地劳动和书中疑难导致的倦意。本来可以用扇子驱赶蚊子、散发热量,但那微弱的煤油灯苗根本无法在人造“疾风”的面前站立得住。好不容易熬到了深秋,庄稼地里的农活略有减少之后,母亲忐忑不安地再次拜访了周阿姨,喜出望外地得到肯定的答复。鉴于新学期已经去了一半多,大家都认为最好等到来年再入学。

早春尽管寒冷,但万物已萌芽复苏的景象。一九七九年春节刚过,父亲带我到新联小学报了道。在时隔两年半以后,又重返教室,由一位生产队的童工摇身一变,成为初中班的毕业生。正是,“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我个子不高,但被安排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前面的同学如果不打磕睡,正襟危坐的话,我就看不到讲课的老师,只能闻其声。当然,老师如果不站到讲台上的话,也不容易看到我。 

就在我刚刚重返教室,正试图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时,生产队里开了一个提工分的大会。与我同龄的人个个都从原来的三分提到了六分,唯独我例外,只提到五分。母亲觉得这是因为父亲不在生产队里劳动,他们就可以恃强凌弱之故。于是,就立即回他们道:如果不能和其他人一样提到六分,那还是就保持原来的三分。母亲的行为无疑是建立在对我的信心之上。我被她的勇气和骨气所激励,但同时又感到被切断了退路,只能背水一战了。其实,母亲的“狠”不是没有道理的。她冒了那么大的险,又承受舆论和经济的双重压力,还将家庭内外的重担一肩挑,才为我换来了五个月的“停薪留职”。她了解自己的孩子,相信我定能将几年来,耳闻目睹的世态炎凉和亲身经历的艰难困苦化为前进的动力。因此,从我离家的那天起,她就没有想过还要看到我半年后再回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怀着这破釜沉舟的决心,我一头扎进了书山海题之中。“戴冒初中”的学制仍然是两年,一共四学期,我在第四个学期的时候插进来,既要穷追眼前的课堂教学,又要恶补前三个学期的课程。因此,除了体育和劳动以外,在课堂上必须聚精会神、专心致志,不敢有半点马虎。课后更是繁忙,一是要费九牛二虎之力解决课堂上的问题,二是要“不耻下问”地补习一年级的课程,使我在学习和补习的两条战线上同时作战。这一战略往往会使人顾此失彼,疲于奔命。但是幸亏有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才化被动为主动,使学习和补习相得益彰。在两个月的拼命扑腾以后,沉重的翅膀终于起飞了。不过,那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而主要是靠彭老师一家人的帮助和支持。

由于新联小学要比公社中学离家还远,因此,从一开始我就住在了彭老师的家里。这锦上添花的恩惠让人觉得仿佛进到了天堂。大量的课余时间和无比优越的条件使我心无旁鹜、潜心致学。当时,彭老师的长子,彭加杰在新开办的公社“戴冒高中”里读高一,次子彭加敏和从外地转学来的侄儿彭加虎都在新联小学读初一。我位居其中,学习初二的功课时要找加杰,补习初一的教程时要找加敏或加虎。每天早晨起床后,就先到后山上看书、背诵古文。等到脑子被灌满了,就回家洒扫庭锄,同时开始向他们提问。

虽然满堂灌的课堂教学传授了不少书本知识,但是由于没有反馈和交流,学的人就来不及思索,只能囫囵吞枣地被动吸收,因此就容易忘记。我无意中发现从彭氏兄弟处学到的东西不仅难忘,而且能搬得家。究其根源,是因为学的方法不同所致。我们四个人在一起,与其说是学,不如说是争、吵、辩、论。谁也说服不了谁的问题常常被带到床上,一同进入梦里,直到第二天从老师那里得到评判。这样一种开动脑筋、积极思考的学习方式,不仅帮助我扭转了课堂上疲于应对的局面,而且忽然之间让我开了窍,把曾经在生产队里,煤油灯底下积攒的一些支离破碎的知识串了起来。因而,在接近毕业的二、三个月的时候,每一次的升学模拟考试都显示我在班上的排名在不断上升。

与此同时,夏天的气温也在不断升高。高考越来越近,复习的强度越来越大。彭老师四处为我收集复习资料,周阿姨倾其全力改善家里的伙食,将后勤工作做得细致周到。他们全家不仅待我为客人,也视我为将要冲锋陷阵的战士。近半年来的早夕相处,深深感受到了他们每个人的热情、真诚、歉让和宽阔胸襟。他们不仅为我铺平了通往竞技场的道路,而且还传授取胜的秘诀,为我擂鼓助阵。

终于,一九七九年高考和中考的号角吹向了。当年考高中的考场就设在公社中学里。那熟悉的水泥地面、熠熠反光的窗户玻璃、明亮的教室以及安稳的书桌,让我思绪万千,久久不能静下心来。三年前从这里分道扬镳,进城读完高中的同学们,都在前年的高考中全军覆没。如果没有放弃得太早的话,想必也该和我一样“二进宫”了。

推荐没有给我升学的机会,只希望借助考试争得进一步受教育的权利。和头一回临阵磨枪、仓促迎战不同,这一次算是有备而来,就没有手忙脚乱了,特别是开始的语文考试让我感到信心十足。在我看来,语文中份量比较重的是作文和古文(文言文)。那年的作文题是“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而古文翻译选择的内容是《明日歌》。万分辛庆的是,我在这两部分上面都正常发挥出了自己的水平,由此获得了良好的竞技状态,并保持到后面的几门考试中。在两天紧张又兴奋的考试结束后,所有人都静静地回到农村去,等候挑选。

同三年前一样,我再一次独自踏上那条从公社中学回家的路。时节依然是夏天,不同的是,没有悲愤和失望,而是归心似箭地想见到半年来独自一人承担了全部家务的母亲。

我立即加入了农忙,同时也忐忑不安地等着发榜。乡亲们每天都要询问、推测,比我更着急想知道考试的结果。说实在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都是非常自然、合情合理的事。试想,大家都一无所有的时候,关心他人有什么意思呢?只有当财富、权力、名誉或地位的分配不公平、不均等时,人们才要彼此比较,自然而然就互相关心,由此产生了不满、嫉妒甚至仇恨。在资源有限、机会不均的现实世界里,在能者多捞的游戏规则下,少数有幸脱颖而出者当存怜悯、敬畏、馈赠的心。否则,大多数没有在激烈的竞争中胜出的落伍者或弱势群体就不会有盼望、期待,社会就难以有和谐、安宁。 

 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诗篇》126:5)乡亲们担心的事在刚开始收割水稻时发生了。我考上了高中,不是公社的,也不是区上的,而是县城里的。全公社只有我和班上另外一位同学被县城第一中学重点班录取。我清楚记得那天在公社中学里获悉这个结果时,被许多人盯住。大家的心情都很复杂:就我本人来说,是“还乡团”──毕业回乡后又回学校读书的人,胜了“正规军”──应届毕业生;对学校来说,是师资不全的杂牌──小学里的“戴冒中学”,胜了装备精良的王牌──公社里的正规中学。我成了村子里第一个考进县城高中的人。总算可以让所有给予我帮助、支持和鼓励的人们感到一点欣慰,也给父母挽回来了丢掉的面子。这一年的夏天,父亲从公社请来电工,把电线从大队架设到了生产队,结束了姒山的人用煤油灯照明的时代。=

代表先进、象征关爱的电灯照亮了农家的屋里屋外,照亮了人心的每个角落,也照亮了我通往城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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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人世,行行美人泪,叹红尘,芸芸孤独心。自从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犯罪以后,苦难就降临人间,令整个世界陷在罪恶之中,变得混乱、不和谐,充满了嫉妒、愤怒、仇恨。虽然没有人能免于苦难,但当它不期而至的时候,如何面对,怎样处理,我们有选择的自由。苦难是否会成为逼迫、咒诅,或造就、祝福,是否会成为走向深渊的道路,或通往尊贵的途,取决于我们对待苦难的态度和能否找到受苦的意义。英国大文豪鲁易斯(C.S. Lewis)对苦难的诠释是:“我们都是石头,任由雕匠(上帝)刻凿成各种形状。雕匠的刻刀在我们身上划下一道道深刻的伤痕,其结果是让我们变得更完美。”  

在这个被罪恶捆绑的世界里,每一个灵魂所受到的苦难都可视为是人类共同的苦难。愿我们能以悲悯的情怀分担人类存在的一切苦难,与哀哭的人同哀哭,与在患难中的人同洒辛酸泪。

除了苦难可以成为安身立命之本,搀扶我们度过沟沟坎坎、艰难险阻外,人生不朽的东西还有骨气和友情。一个有骨气的人应该是一个,敢于面对自己内心世界的阴暗,战胜自身内在的恐惧,从而建立起坚强信心的人。真正的友情是人性在苦难中发出的真光,如同在这寒冷的人间里燃起的一把温暖的炉火,照亮我们的灵魂,把我们冰冷的心融解。

贫瘠的土地出产艰辛、困苦和忍耐,信心的种子萌芽勇气、力量和希望。我丢下锄头,重新拾起自来水笔,带着满身的泥土味和浓郁的田园气息,第一次跨进了一所有围墙的学校。那一年,正好十六岁,恰恰在读高中的年龄限制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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