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写过一首名气巨大的五律: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其中最有名的是三四两句。不过我一直对五六两句更感兴趣。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这两句究竟该怎么理解?
看到网上有人这样解说:
有点名声,哪里是因为我的文章好呢?做官,倒应该因为年老多病而退休。这是反话,立意至为含蓄。诗人素有远大的政治抱负,但长期被压抑而不能施展,因此声名竟因文章而著,这实在不是他的心愿。
这种解说算是主流派吧,直接按字面顺序讲解,第一句就有问题,杜甫的名气就是来自“文章”(诗歌也可以算文章,杜甫的赋也写得好),杜甫更不会说自己‘有点名气“,这在现在算谦虚,在古代那可是狂傲。第二句如果把”官“字仅指向杜甫自己,倒还说得过去,但只要”官“字被当做真实主语,总有批评有人老了、病了还赖在官位上不走的意思,(当官的,老了、病了就该离开职位),这不会是杜甫的本意。
有人提出一个说法,说这两句是倒装,顺装应该是
文章岂著名,老病应休官。
意思是说我的文章那里谈得上出名呢,倒是年老身病应该离职。
感觉这比前面的理解要高明。但究竟是不是杜甫的本意,也难断定。因为顺序理解也马马虎虎过得去,所以也没有多少人采用这后一种讲解。
杜甫《秋兴八首》里还有两句诗:”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都肯定地说这两句都是倒装,因为只有转换成
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
才能讲得通。
所以说,汉语是表意的语言,选词是重要的,而把词放在什么位置上,却有很大的灵活性。因为选词很重要,所以汉语的词份量都很重,虚词不发达。诗歌受字数限制,更是对选词精益求精,每个词都承担着不可忽视的角色。
只具有结构功能的词,在古代汉语中,句首助词(盖、夫等)和句末助词(之乎者也等)相对多些,句中结构助词好像就一个“之”。可能因为古文不加标点,要借助这些句首和句末助词来提示句子的起讫,所以在古文中保留的较多。但在诗歌中,这些助词是基本不用的,因为不需要通过它们来分割句子。
汉语的这一特点(重意,轻结构)对诗歌创作而言,是非常有利的。特别是在格律诗的创作中,这一特点被发挥得淋漓尽致。诗人可以根据格律(平仄的要求)或修辞的需要,很灵活地安排词的位置。每个词都被赋予尽量多的意蕴,使得句子含意十分饱满,滋味浓郁。
读诗的人会在头脑中把句子中的词拆开重装。有时候只有一种重装是合理的,这个句子便仍然是意思清楚的。有时候重装方案不只一种,就产生了歧义。歧义是诗意的一部分,并不算诗病。歧义使得诗意丰富,咀嚼不尽。所以古人说”诗无达诂“。
重装的规则应该有,但也是不严格的,读诗的人可以尝试多种可能的方案,灵活性是很大的。可以说,汉语是一种轻结构或半结构的语言,这导致了汉语语法规则的难产,无论是古代汉语的语法规则还是现代汉语的语法规则,至今都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也没有人觉得这是个问题,因为不了解汉语的语法规则,如果对汉语的词汇熟悉的话,沟通起来就没有多少障碍。
这就是汉语的特点。诗歌表现得比较极端和显豁,其实日常语言也是如此。
至于这种语言特点究竟对民族的思维能力是好是坏,真是不好说,应该通过实验结果给出说法。感觉是利大于弊,因为它使得接受者必须做出一番思考,才能弄明白意思。不是只凭弄熟有限的句子结构就能半机械化地理解的。可以说,汉语是聪明的语言,而不是傻瓜式的语言。但是中国人不重视规则,思考和行动上都喜欢恣意而为(还喜欢强辞夺理,各说各理,还喜欢玩概念游戏,耍心眼,搞名堂),是不是也和这种语言的特性有关?
但这种表达,在需要精确表达的科学研究性叙述时,就显得吃力了。特别是每个词(常常就一个字),份量都很重,含义丰富,一遇到五个字以上的专业术语时,中国人就显得难以消化。因为专业术语的内含都比较单纯,用了五个字或更多,对中国人来说,太浪费了。本能地觉得应该是有着丰富内含,其实内含很少(比如化学品名称等,堆了好多汉字,中国人就觉得是个麻烦。内容就那么死的一个东西,却要背这么多汉字,位置还不能错)。有利就有弊。
英语的专业术语一般也是罗嗦的,但英语可以缩略。缩略的办法也很多:首字母缩略、割截式缩略等等。缩略之后,就显得比较轻便、单纯,(但缺点是对一般人来说比较陌生,且数量不断膨胀)。汉字一般没法这么做,(除非特别常用的,像莎士比亚,就被简化成”莎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