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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拾遗:开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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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46年冬,小伙子叔正正在桐城通惠高等商业学校念高一。他英俊,聪慧,天不怕地不怕。作为家中长子,他倍受家里及乡人的宠爱喜欢,且生性顽劣,不信邪。小屁孩的时候,领了一帮小孩,到祠堂把供在那儿的菩萨拖下来,扔到河里。他娘吓得烧了好几天高香,却没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念私塾时,老先生出去办事,嘱咐弟子们好生背书。他等老先生一走,就蛊惑一同学,给人家剃头,剃得象狗啃的似的。正半半拉拉、左右为难之际,放风的大叫:先生回来了!各人赶紧溜回座位,摇头晃脑,凝神诵读。狗啃头怎么办?叔正要人家藏在橱柜里。这当然是藏不住的。“太害了”(太调皮捣蛋了)!老先生拿尺子一顿暴打,打得叔正满头是包。那时候先生打弟子,天经地义,打死家长都不敢管。也只有私塾老先生,才能管得了这淘气鬼。

这么一个主,你可以想象,是肯定受不了冤枉气的。

有同学放假回家,托叔正代为看管什物。其中一只碗,让叔正拿了用。不料另一同学小A找上门来,说这碗是我的,怎么跑你床头去了?两人吵着吵着动了手,叔正扇小A一掌,小A踢中叔正小腹一脚。要真算起来,叔正略吃小亏。小A却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到训导主任那里哭诉,说叔正偷我碗还打我!训导主任叫来叔正,问情况。看小A哭哭啼啼而叔正一付硬气模样,遂叫叔正把碗给小A,让他别再哭了。卧槽,这是神马道理?这不是对我的污蔑和侮辱么,说老子偷东西?!叔正抄起碗,往地上“啪”地一砸,碎了。拿去!

这还了得?训导主任绝想不到会有此种待遇,盛怒冲出房间,叫上校长等人开大会,给叔正记大过处分。

处分通告写在一块木板上,悬挂示众。叔正一肚子的憋屈还没消呢,一看通告,如火浇油。他拽下木板,在教师门前把它踩散了。

他找来桐城东乡和六安的同学,小A则联合了桐城西乡的同学。西乡人多,平时就喜欢仗势欺人。六安的块头大,但人老实,常常受气。叔正来自有习武传统的东乡,人不多,但是狠。两边人马本来不和,这下准备大干一场。

晚上,叔正他们跑到山上一处房内,商量如何行动,还派两名同学,一前一后地放哨。那前沿哨兵却只顾偷吃人家地里种的东西,没看到大队人马开来。原来是校长带领家族武装,前来捉拿聚众闹事分子。他们有枪,在房前打得“砰砰”作响。学生们象雀子一样四散翻墙逃走。叔正知道自己跑不掉,没逃,被抓到校长家中。校长家的房子有成百上千间屋子,绕山而建,屋、路相连相间,如同一个大迷宫,生人进去,自己肯定出不来。校长把叔正关了一夜。第二天,在宣布开除后,把他放了。

开除了,家长毫不知情,叔正不想回家找麻烦,就在校边农家租了个小屋住下。同学们也不好好上课了,天天轮流做东请他吃饭。一次两三个同学请客,一请十几桌。就这样请了一个多月,镇上的鸡鸭鱼肉都吃空了。好友维华是叔正后来一生的至交。他与叔正其实性格差异很大。维华为人谨慎,爱干净,头发收拾得一丝不苟,一点不像叔正,大大咧咧,不修边幅。他俩同铺,叔正从不叠被,都是维华嫌乱,顺手帮他铺,还被叔正叫“小姑”,讥笑他婆婆妈妈。维华那时手头没钱请客,特地走十几里路回家,卖了两亩田来。校方说叔正有通共匪嫌疑。他那时倒真的想投奔共产党、新四军去,只是不知到哪里投。

叔正虽说胆大妄为,十几岁的少年孤身一人,学不能上,家不能回,心中终是凄惶。有诗为证:

池鸭
1946

刺骨寒风紧,漫天大雪飞。
谁家池上鸭,多难不思归。

后来,学校里本家老师通风报信,家里到底知道了,赶紧派堂兄接他回家。老父见到闯了祸的儿子,总还算平安归来,说一声“你干的好事哦!”嘿嘿一笑,也就过去了。

(2)

学还是要上的。有本家老师在浮山中学教书,就把叔正带了去,那是1947年开春的事。

这年冬天,叔正和表弟等一行五个同学,回三十五里外的家。走到一个叫新街的镇上,肚子饿了。几个人进得一间馆子,吃碗面。

老板娘是个精精味味(即挑剔、难搞之意)的小老奶奶,当地人称“母老虎”。她很抠门儿,烧面时只放了很少的猪油。叔正一看这么少,从灶台上的猪油罐里捡出一块,丢到锅里。小老奶奶一下子跳起来,劈头骂道:“你个鬼学生,土匪啊?!”叔正说:“你干嘛骂人?”“我怎么不能骂人?我儿子我都骂,你算个屁?”

。。。。。。

小老奶奶的嘴巴名不虚传。叔正又哪里是省油的灯?被骂得“不堪其辱”,他一把掀翻面锅,面条落了一地。爷不吃了,走人!

他们走出几百米后,追上来几个人,接着骂他们是土匪。小年轻们气盛,回身要找他们算账。这些人却跑回去了。于是哥几个又杀回小老奶奶的馆子,质问她。这时,陶大来了。

陶大是这条街上有名的恶绅,解放后被当作恶霸镇压了。他的地盘上出了乱子,他当然是要管的。

陶大威严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嗯?!

叔正说:你管老子叫什么名字?

陶大又问:你哪里人?

叔正说:你管老子哪里人?

陶大一挥手:打!

几十个家丁、街坊团团围住五个小子,开打。其实也许不算真打。那时候,高中生不多,算得上小知识分子了,一般乡里还是比较爱护尊崇的。小子们狂妄,教训一下,意思意思。

叔正写了张字条,派表弟溜出去求救。自己跳到一张方桌上,四面有长条板凳隔着,剩下三个同学分站一边。这样,落到他身上的拳脚倒并不很多,他居高临下还可以踢个腿自卫。打了一会,看救兵没来,而对方人越聚越多,叔正往墙角一躺,不说不动了。

家丁们不敢造次,万一出了人命不好办。正僵持间,乡长到了。

乡长是叔正家的八姑爷。表弟去找的,正是他。叔正公事公办、匆匆写就的字条是这样的:

“乡长大人:

浮山中学五名学生在新街遭到围困殴打,如果有生命危险,你乡政府要负完全责任。”

乡长到场问了问情况,说:都别打了,我把这些学生带走。陶大势力虽大,乡长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八姑爷就领着五个孩子走了,带到自己家里,招待晚饭一顿。

晚饭后,叔正他们来到新街与浮山中学之间的叔家庄,叔正的初中同学杨兴启在这里教私塾。叔正和杨兴启的友谊,是经过抗日战争的艰苦岁月洗礼的。叔正年老时,曾握着杨兴启儿子的手久久不放,觉得他依稀有他老子当年的模样。

话说这天晚上,叔正住在杨兴启教书的私塾里,写了一封信,由其他四个同学连夜带回浮山。那是一封极具煽动性的长信,号召大家捉拿欺压学生的恶绅陶大,振我校威;否则以后我们有家不能回,校亦将不校。。。。。。接信同学一口气读完,不禁拍案而起:敲钟,集合!操场上,几百学生聚集起来,听罢来信,个个热血沸腾。第二天一早,四五百学生开赴新街,捉拿陶大。叔正嘱咐同学,逮住陶大后,绕道坐船回来,途中给他绑块石头,沉水结果了他。活该陶大命大,那天他不在新街,跑去了邻镇。待学生再转头找他,他早听到消息,回家布置家丁和武器,准备来场硬仗了。

局势紧张。当地有头有脸的士绅们开始出面调停。那时候,有名望的士绅才是地方上主事的,政府官员说话没他们算数。士绅们叫陶大别乱来,说学生来自千家万户,几百个学生后面是几百个家族,你干得过么?他们向学生道歉,保证以后学生路过新街时的人身安全,同意隔天放爆竹,用轿子把叔正抬回学校,并于当天设宴款待所有学生。小老奶奶这下真是破了财。她不得不卖了一亩多地,杀猪给少爷们赔罪。

正是大考之时,大家大吃一顿,满意而归。叔正还等着人来给他抬轿子呢,却不料晚上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路都难走了,谁还来抬轿子?

事情似乎结束了。轰轰烈烈一场,结尾略有遗憾,但也不错了。

没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那是国共争斗的大风大浪,更加惊心动魄,由不得你说半个“不”字。

1947年,共产党的势力已经渗透到长江南北流域。浮山中学的学生里,有地下党员,带着同学闹风潮,其时已有半年多。他们把校长赶跑了,校长的行李也被烧掉。叔正很尊敬那位校长。他是个通科全才,数理化文哲史,样样拿得起,哪门课老师不在,他都能顶上,且治学严谨。每天起床铃响三十六下,最后一下,他必定出现在高二班的寝室里。晚上,熄灯钟声的最后一响,他也必定出现,看这浮山中学第一届的高中生们是否按时就寝。天天如此,风雨无误。后来在“反右”中,这位校长被打成右派。他儿子和叔正在一个大学里工作。叔正得知他来看儿子,特地请他来家中作客,行弟子礼。怕人说叔正与反动派接近,校长开始还有顾虑。叔正手一挥:学生看老师,不是天经地义么?我不怕,走!

此乃后话。当时这位校长被共产党的地下党员赶跑了,学校由代校长管理。代校长得知叔正领头干的“大闹新街”事件后,十分震惊:这个学生这么有煽动性,学校的风潮,肯定与他有关。他一定是共产党。开除没商量!

于是,叔正再次被开除,成了伤弓之鸟。有诗为证:

伤弓之鸟
1947

伤弓寥落走桐西,辗转浮山路已迷。
败羽未齐枪又起,惊鸿何处一枝栖。

(3)

国民党时代,没有档案一说。叔正遭遇两次开除,还是能找到学上。1948年春,他转读东流中学(原国立九中)。

叔正文采好,作文常被老师拿到各班级轮流朗读,渐渐小有名气。暑假,一名家住至德的同学在狭阳湖游泳时不幸溺水。开学后,全校师生为他追思。叔正代表桐城派的同学写了一付挽联:

挽欧阳同学

狭阳碧水无情  浪捲英才  西窗烛暗
至德苍生失臂  烟迷大地  南国风凄

这是他写对联的处女作。几十年后,维华到叔正家作客,谈起往事,仍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1948年,国共两党正在殊死较量,“烟迷大地  南国风凄”,写出了一个青年学子在国破人亡前的心境。

这付挽联轰动了全校,连县里许多官员都知道了,说你们学校还有这么一个学生?不久,一个县参议员去世,校长要参加追悼会。他让语文老师写挽联,看看不满意,说把叔正叫来。叔正就写了,被校长带了去。其实叔正觉得那对联写得不怎样,他记都没记下来。几十年后校长碰到叔正,得知他大学学的是理科,连呼可惜:你怎么学理科?你应该去学中文的嘛!

不过就是这位校长,让叔正尝到了第三次被开除的滋味。

学校里的本家老师悄悄告诉叔正,政府为了稳住民心,放寒假前,给每个学生发放了贫寒学生补助金。时局动荡,风雨飘摇,蛇有蛇路,龟有龟法。学校没有跟学生提这件事。有的同学已经回家了,还有一些未走。叔正便联合剩下的学生,去找校长,要钱回家。他们每人得到了五块钱的金圆券,相当于五块钱的金币。这盘缠是足够了。路上连吃带喝,只用了三块多,兜里还能剩下一两块,零个花。

岂知叔正前脚刚走,学校后脚就发了一纸公文。叔正到家没两天便接到了:勒令退学。没有说明理由。遥想东中门前,那座标志性的、悬挂青天白日国旗的五层旗楼,叔正写下了一首诗:

登棋楼
1948

未消旧恨又新仇,何日新仇是尽头。
荆棘丛生蛇满地,此生直欲上琼楼。

其实那年冬天,即使不被开除,叔正也是回不去长江另一边的东中的。共产党打了过来,长江被封锁了。他在1949年开春的时候,胡汉三回乡,返回浮山中学就读。那时候,浮山中学名义上已经归共产党管辖,不过当时他们并没有派驻人马,学校里是群龙无首的状态。叔正的叔父在那里教书,所以他很容易就入了学,直至毕业。

我的开除记,随着叔正的平安毕业,也就讲完了。

2013.6.父亲节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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