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者之间 - 一个海外华人的内心独白(四)

我读我写,因为我试着了解人心和人生。你哭你笑,因为你感我所感,思我所思,彼此明白,沧海一粟在宇宙荒洪中,并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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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会上,除了各人例行的工作进度汇报,临散会的时候,老板留下一个让人不安的
尾巴。

"各位知道,现在的经济不景气,科研经费被削减了很多。明年的预算虽然已经报上
去了,但批不批得下来,还不知道。"

这已经是第三次, 李听到类似的消息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再往下走一步就是人事部的一个电话,被请过去签署一些放弃诸
如放弃诉讼等权力的文件。上个星期,另一个实验室的华裔女性,老实本分地跟着
老板干了十几年,工作说没就没了。

李现在工作的医疗中心,大楼的那一头是医院的门诊和住院部,这一头是搞科研的
实验楼,中间用一条天桥相连。那么多年的努力,他无非想从大楼的这一头走到那
一头。伸手可及的那么几步路,他就是走不过去。现在甚至有可能从大楼的这一头
直接走到大街上去了。

散会出来,李照常低头做着实验。他宽慰自己,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男子汉赤条
条来去无牵挂,在美国原本就是处处无家处处家,可以四海觅食,逐草木而居。

可以做的,他都已经做了。读了那么多年书,就是为了在异国他乡能站稳脚根。四
年博士毕业之后,他觉得与其在幕后的实验里工作,他还想更上一层。他有自信,
也有能力,自己可以当一个出色的医生。在老来退休的时候,能像他父亲一样为自
己从事的职业而自豪。

学医对李来说,并不难。最大的困难来自语言上的障碍。大肠感菌,小疝气这类医
学单词,中国的医学院里从来没教过。排山倒海的药名,病名,细菌名,肌肉,神
经,骨骼的名称,李都是到了美国后, 从零开始,一个词,一个词开始学的。来自
拉丁语系的医学单词,一串十几个字母长。即使背得出,音也发不出。医学执照考
试用的是题海战术,八小时考试三百多道选择题,平均每题一分钟十五秒。受了语
言的拖累,李很少有机会把考题全做完。

同样的考试,同样的折磨,李一连考了三年。拿到美国医学执照的那天,他轻快得
像一放手就能飞上天的氢气球,脑子里反反复复就一句,"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

可惜,正午的光辉,只闪了那么一下就过去了。现在的他,只是上依稀的影子,很
容易被人忽略。

拿到医生执照后的第一份工作,在芝加哥郊外五十英哩外的小镇上当病理科住院医
生,薪酬很低,说好了一年的试用期。那还是读博士时的导师极力推荐之后的结果。
刚去就听人说,一个人的空位,一共来了十八位面试的医生。最后,雇佣了李和一
个美国人。摆明是二选一的结局,一年期限接近的时候,左等右等,等不到续约的
信。

没有人向李解释为什么没有续约,是口语差,交际少,还是其他的原因。他知道他
又要面对一段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又要开始写信电话,求职求人去了。

三个月后,李转去迈阿密医学院作病理科的住院医师。临近一年期限时,病理主任
拒绝续约。

办公室里,病理主任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一副爱莫助的无辜。当主任提到SORRY时,
与其说它代表一种歉意,不如说是出于他保持自身形象的一种需要。

李觉得平时和老板的关系还不错,甚至还能说上一两个无关痛痒的笑话。怎么到了
关键时候就撤火了呢。

李没兴趣听冠冕堂皇的解释,只盯着老板薄到不能再薄的唇。老板原本该长在头顶
上的毛发,全体茂盛地搬到了下巴上,挡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

李想,但凡我还有点血性的话,现在就该冲上去往他脸上狠狠地来两下, 让他以后
再也说不出虚伪的话语,摆不出无辜的姿态。

美国常有这样的事: 失去工作的员工,绝望之下,枪杀了老板,随后饮弹自尽。一
把手枪,不过三四百美金。这么近的距离,应该可以万无一失。几天之后的报纸附
刊上,就会有那么几行小得可伶的关于自己的新闻。

李叹了口气,再看看面前的脸,为这样的人不值得赔上自己的性命。

从那天起,李选择用最隐忍的方式活下去,即使要低到尘土里。他开始怀疑以往的
执着是他日后痛苦的根源。如果找个低一点的位置,能不能活得更自在些呢?

几个月之后,他放弃了原本做医生的打算,回到了博士生刚毕业后的实验室内工作。
从原本诊断病人的细胞切片,变成观察老鼠的细胞切片。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应该是自然界的常态。而当要一个人要强迫自己,适
应由高往低的转变,在执着以后学会放弃,往往需要付出更为艰辛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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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执着以后学会放弃,往往需要付出更为艰辛的努力"。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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