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时间的玫瑰
俄亥俄河不舍昼夜,夏日正席卷而去,但阳光依然丰沛,玫瑰依然芬芳。读着北岛的《时间的玫瑰》,饱满蓬勃的诗意孤独扑面而来:
当守门人沉睡
你和风暴一起转身
拥抱中老去的是
时间的玫瑰
当鸟路界定天空
你回望那落日
消失中呈现的是
时间的玫瑰
当刀在水中折弯
你踏笛声过桥
密谋中哭喊的是
时间的玫瑰
当笔划出地平线
你被东方之锣惊醒
回声中开放的是
时间的玫瑰
镜中永远是此刻
此刻通向重生之门
那门开向大海
时间的玫瑰
北岛是中国当代诗歌的图标式人物。此诗中所呈现的,不仅是其本人,也是生逢巨变的这一代人所经历的各种语境中的孤独。诗中的玫瑰,开放在困顿、躁动与孤寂的青春;它在封闭的铁幕中发出暴风雨般呐喊,试图唤醒守门人未果,而成为放逐中的玫瑰;在流亡中,它像一只无归途的鸟,面对着自由。除了故乡,天空是它所有的路;在抽刀断水水更流,汽笛一声天涯路的离愁中,它不被任何命运和政治的密谋所杀,依然芬芳;在不舍的梦想中,在新的地平线上,在觉悟锣声响彻的清晨,它静静开放;而在当下此刻,当人生在流迁中辗转将尽,它踏向重生之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首诗具有歌吟的结构,每一节叙事的主体都指向“时间的玫瑰”。但这不是简单的反复吟咏,而是从各种时态和语境中,勾勒和丰沛这朵玫瑰内涵。在阅读结构上,这是一种余音绕梁,经久不去的呼唤,让人感受到一个理想主义的孤独者,在呐喊、抗争,流亡和反省中的情怀与烛照。
《时间的玫瑰》具备我们所称的那种孤独品质。这首诗北岛写于他流亡海外十几年之后。和他前期那些呐喊式,那些对国家政治和权威的质疑,涌动着浪漫主义革命孤独的诗作不同,《时间的玫瑰》进入了对于生命本身,对于时间,对于语言孤独本质的关切和观照。这首诗实际上指涉了究竟何谓孤独。这就是: 桀骜不逊、自由、觉醒,此刻的无他人涉入之境和未来的指向性。
孤独是人生最本真的状态。蒋勋在《孤独六讲》里,谈到了人生面临的种种孤独。人,只身来到世间,最终又只身面对死亡。在整个生命过程中,当直面青春肉身孤兽般奔突的冲动和困惑时,就有了情欲孤独;当试图对世界命名,以及言说时,就有了众声喧哗却无人肯听的语言孤独;当反抗权威或胸怀社会梦想时,就有了始于激昂而终以幻灭落寞的革命孤独;当要宣泄生命下意识的律动时,就有了暴力孤独,当对宇宙人生进行思考、领悟天地精神与大美时,就有了鲜于理解的思维孤独。
然而,“孤独”是高度自由和自觉的灵魂才能达到的状态。尼采说,孤独者有三种状态,神灵、野兽和哲学家。神灵孤独,因为它特立充实;野兽孤独,因为它本性桀骜;而哲学家二者兼之:既充实特立又桀骜不逊。孤独,不是那庸俗的寂寞、无聊或烦懑,而是心灵觉醒之幸福的高峰体验。故此,尼采大声喝道:孤独,你也配!充其量你只是有点寂寞!
《时间的玫瑰》中,“玫瑰”应该就是这种散发着思之芬芳的孤独人格的指代。而“时间”就是孤独的本质。时间性是人的在世的先验结构,是生命存在的地平线。作为勇于在孤独中担当存在的诗人,自然对于在一切皆流,有着极其清醒的体验。其中,人生也在流逝,而且是所有流逝者中最易为觉察。人之所以能觉悟到灵魂之孤独的本质,源于存在的这种时间性。没有什么能像时间这样使一个人倍感孤独。你只身来到这个世界,来到此刻,孤独地面对境遇。此时此境,惟有你,无他者涉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镜中永远是此刻”。杰出必然孤独,千古同理——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犹如策兰:
waren wir, sind wir, werden
wir bleiben, blühend:
die Nichts-, die
Niemandrose.
我们曾是,正是,将是
我们依然,绽放:
那空无的,那
无人玫瑰。
这是人的宿命,诗的宿命。写到这里,让我油然想起另一位孤独诗人里尔克的名言:“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而“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的玫瑰。” 一位诗人的孤独,也就是人的普遍性孤独。作为自觉的诗人,必将一己个体之孤独,激荡升华为对于人类普遍孤独的关怀。以思朗照生命孤独的盛开与凋零。将向死而生的孤独化为创造的力量。用赞美的歌唱,来解蔽、领悟、接纳生命的孤独本质。面对存在隐匿的贫乏时代,诗人惟有应和存在的召唤,赞美一切卑微无名的事物。赞美盛开,也赞美凋零。在大地上达至诗意的栖居。犹如里尔克所吟咏——
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我赞美。
但是那死亡和奇诡
你怎样担当,怎样承受?——我赞美。
但是那无名的、失名的事物,
诗人,你到底怎样呼唤?——我赞美。
你何处得的权力,在每样衣冠内,
在每个面具下都是真是?——我赞美。
怎么狂暴和寂静都像风雷
与星光似地认识你?——因为我赞美。
(诗人,你说,你做什么——冯至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