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昨日当今日29

与郭红同时在城里转悠的还有那个吴阡儿,阴差阳错,两个人就是没碰上。吴阡儿英文学得差不多了,正要选专业,越选越糊涂,越糊涂就越觉得这辈子活不下去了,连专业都没有的人,还活什么呢?于是胡乱填了个教育专业,然后绝望地出了大学校园来到大街上。这个地方有好几个餐馆和小作坊都留下了吴阡儿生活的足迹,她在里面神情恍惚地做事,虽然在体力上不比他人落后,可老板觉得没她比有她更顺心。连这样的工作都做不下去,吴阡儿把自己的价值贬到了零。

 

坎培拉的大街使她想到安居不乐业这么个词,各行各业似乎都漫不经心地。比如说发廊的小姐就中午关了店面去吃午饭,吴阡儿不敢找她们理发,怎么付得起呢?夫妻互相剪剪吧,技术过于恶劣的话,长发比短发更能遮掩一些。她不能埋怨艾卿的粗陋,艾卿不是干这种事的人。她看见艾卿在贫穷里依然那么挺拔、清朗、心平气和,觉得对自己也是一个安慰。艾卿之所以能在贫穷里泰然自若,是因为他在心理上离地平线还远得很,他还有的是时间和勇气去迎接不同的生活;吴阡儿却老早就看到了自己命运的地平线,生命不过如此。这使得一同走路的两个人心境绝然不同。吴阡儿拖着沉重的步履,象个老妪,对自己没有任何希望地跟着轻松上路的艾卿,把艾卿当作了她在人间唯一的维系。她过去读的《百年孤独》只留下一个鲜明的记忆,就是美丽的姑娘升空而去。少女时候的她想,多么幸运啊,如果能够那样消失,好象是对人间的一个谴责,人间容不下太美丽的。吴阡儿无意谴责人间什么,她现在自己有了时不时就要升空的感觉,离开人间很远,无限孤独。难道那个美丽的人儿离去时也有这般惶惑吗?她过去从没为美丽的升空涂抹悲剧的色彩,那么她现在是恍然大悟了:美丽不容易,升空不只是轻盈,不只是高傲地消失,有那么多的无奈,与死亡一般无二。就在她不再羡慕升空的时候,她自己离地越来越远。她相信,若不是艾卿拉住她的手,她也许就会在哪一天,太阳过于炙热的时候,越变越轻,蒸发消失了。

 

朝着宽阔的地方走,就走到了国会山。国会大厦在吴阡儿的眼中是一座安静的坟墓,大人物组成的历史都埋在里面。国会大厦前面土人搭的“国会”已有些年头,还破破烂烂地支撑着,里面住着三、两个人,坚强地提醒人们土著的存在。让这么微弱的挑战继续下去,显示的是当朝政府民主的海量,土著仅有的抗议之声倒显得有些胡闹了。

 

吴阡儿从那面前散步过去时,铁皮门口坐着的一位老人使她侧目。老人面目上闲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神气象足了自己母亲最后一面的模样,大势已去,不如从精神上彻底放弃。然而又无法放弃,肉身必须在空洞里茫然失措地做一点什么。老人看守着衰微的民族不成体统的“国会”,其实他没有必要因为白人建国会他也建国会,他本来是生活在土洞里的人,他的国会硬要建的话也一定在土洞里。他的抗议表现在对白人的模仿上,他已经失去了家园和种族的标记,任何将自己文化张扬的行动不但没有抗议的声音,反而有取宠之嫌。他在尴尬的行动里默默无言。

 

当语言没有用武之地时,艺术成了唯一的表达。吴阡儿分明看见眼前的老人成为土著最后一部作品,与画廊里等着白人来买的土著风格画具有本质的区别。没有人理解澳洲古老岩石上陈年的彩画,所以他们攀着峭壁,划着小船,到著名的北领地土著聚集区去观赏。他们并不打算通过此行对土著产生更多的了解和热爱,他们只是在自己的生活里烦了闷了,需要新鲜的刺激。土著从来没有期待过外面世界的打扰,从来没有渴望外面世界的理解,是外面的人冲进来打扰了他们又假装要理解他们。“国会”前的老人居然成为旅游车必经的景点,导游说,快看,这就是澳洲土著,在闹市和景区看不到的,这是唯一的机会。老人一动不动,如一幅图腾,嵌在他自己制造的背景上,和他祖先绘制的岩画一同,被人观赏,无人理解。老人宁愿化做赤红的岩画,在白人的占领中狰狞而沉默地凝固着,他只能做到这样,我们都只能做到这样。

 

然而一个中年的人突然过来,老人便站起来笑容可掬地与他攀谈,一幅平常的生活画面出现在吴阡儿眼前,使所有宏大的东西在瞬间消失。我们要那些宏大的东西做什么呢?吴阡儿撇下土著“国会”思考宏大主题,她被人类对宏大主题的偏爱惊呆了:自远古以来,无论种族,人类莫不为精神上的供奉牺牲,这与动物绝然不同。所以,连她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在天地之间,也竟然是如此辽远、悲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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