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鲸

我喜欢无聊的事情。而且,我只做我喜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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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鲸



每年的6-10月是座头鲸由北极向南极迁徙途经澳大利亚东部沿海的季节。他们在此稍作停留,产子,哺育,然后就离开澳大利亚,继续向着南极海域迁徙。

 

这是一天晚上我老婆告诉我的。

我来悉尼已经两年多,但还不知道这里可以看到鲸鱼,也不知道鲸鱼每年都在迁徙。

那天吃晚饭时,老婆说:“新闻里说今年鲸鱼的数量特别多,是 往年的两倍以上。”我问:“那为什么还不让日本人捕鲸呢?”我想了想,又说:“我希望有一天能去一次日本,到那里尝尝鲸鱼肉,……还有河豚……”我最后 说:“河豚的肉据说非常的鲜美啊!”老婆说:“我在问你星期六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看鲸鱼?”然后她又说:“新闻上报道就在昨天,有一个冲浪的人被鲸鱼用尾 巴拍晕了。”我问:“死了没有?”她说:“没有,被救上来了。”我说:“那怎么可能呢?”她说:“当时周围还有其他的人在冲浪。”我点点头,问“鲸鱼会吃 人吗?”她说:“不吃吧,没听说鲸鱼会吃人的。”“那可能是冲浪的人把它给惹毛了,我想它当时一定很生气。”“或许是在和人开玩笑。嘿嘿……”老婆笑了 笑。

晚上我正在睡意朦胧间,被老婆推醒。她问我:“这个周六你到底想不想和我去看鲸鱼?”我有些迷惑地说着:“鲸鱼?鲸鱼?”然后听见老婆在耳边对我说:“对!鲸鱼!Cetaceans就是那种很巨大的鱼。”“ 哦。鲸鱼。Ceta……” 我含混地应着。“就像一座漂浮的冰山。” “但其实它们不是鱼,它们是哺乳动物,和你我一样。”我感到有些糊涂,“和我们一样?……”“它们用肺呼吸……,有时会喷出很高的水柱……, “它们每年都在不停地迁徙……,一生都在迁徙的路上……,度过的……”我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对老婆说:“好吧,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周六,是老婆在开车。她说她找到了一个偏僻但绝佳的观看地 点。我们开了很久,然后开进一个国家公园。在入口有一个收费站,窗口里站着一个女人,但我们没有停就冲了过去。老婆在笑。我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地方,好像 这里面非常大,我想我们可能再也开出去。路很窄,两旁都是高山,岩石和树离路很近,我很担心它们会蹭到我们的车子。老婆车开得飞快。

道路在不停地上下盘旋。有两次转弯时对面呼的一下冲着我们飞 过来一辆车,我不由自主地想惊叫,身子躲向车门。在一段直路上突然从身后蹿出两辆车,相互追逐,跨过双实线,从逆行的路上一下子超过我们,随即车身摇晃 着,又相继并入这边的车道开走了。“呜!”老婆兴奋地在尖叫,“他们一定都超过200(公里的时速)了!”我想,她有一天一定会要了我的命的,她一定会的。

后来我们迷路了。

路上已经没有别的车,老婆这时开得更快了。但我们还是没有开出那个国家公园。开车的时候,我问老婆:“我们应该怎么办?”她想了很久,说:“管它呢!反正今天我们就会看见鲸鱼。”我点点头。 

 后来我们看到路 边的灌木丛中有一小块空地,上面胡乱地停了两三辆车,老婆把车子也停在了这里。空地的尽头有一条非常荒凉的路。 “就是这里”,老婆如释重负,“车已经没油了。整好。”我很怀疑。这里没有任何路标,但确实有一条路。我没有说什么,背起包就和她走了进去。经过那几辆车 时我向车里看了看,里面没有人。

那条路的两旁长满了致密的灌木丛,也许不是灌木,我不了解植 物学,但它们有两米高,干很细但枝杈茂盛,长在一起非常致密。我感觉风都透不过去,动物就更无法通过,当然除了蛇和虫子。我想那里面一定会有很多的蛇缠绕 着蔓藤,或者噗噗地在地上爬。澳洲有一些世界上毒性最强的蛇和虫子,据说有一种蜘蛛被它咬一口就会从伤口开始腐烂,最后让人全身烂掉死去,但我没有见过。 这条路的地上铺满了铁锈色的带尖的碎石,踩上去有些硌脚。我穿的是一双新买的登山鞋,那鞋很跟脚。我能清楚地听到我的鞋踩在碎石上的声音,这让我意识到这 条路上非常安静,连鸟叫的声音也没有。灌木丛里鸟飞不进去,我还是只能叫它们灌木丛,我不知道还能叫它们什么。但是,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那是我老婆的脚 步声。她也穿了一双同样的登山鞋。她很胖,从来不登山,但也和我买了同样的一双鞋。我去任何地方她都会更着我,像一个影子。

“这里为什么有沙子?” 老婆问我。我低下头看,的确,在碎石间是极细的沙子,而且非常的白。这的确是个疑问。我又抬起头,但除了两旁的灌木丛,什么也看不见,灌木丛把我的视野完 全挡住了,而前面的路,一转弯也看不见了。我仰起头看见天空特别的蓝,有一朵像一只攥着的非常巨大的拳头似的的白云,停在天上一动不动。我看了很久,的确 没有动。然后当我重新收回头时,发现老婆不见了,路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继续向前走,走过那个拐弯儿,看见老婆在远远的前方。她没有等我,一直在走。看上去她显得比她实际上小很多,但还是很胖的样子。后来我走过去时想,这条路可能并不会到海边,即便到了海边我们还是在这个国家公园里,不可能走出去了。但是我没有对她说。

那条路相当长,我们一直在走

在路的尽头灌木丛消失了,我看见远方的海,但我们没路了。

显然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海边的一处悬崖。由于一路上始终 被致密的灌木丛包围,所以我不知道,已经走上了这么高。我又向前走了几步,就看见前方沿着海边有另外几处悬崖比我们这里低不少,但也很高,在两座事悬崖之 间的下方有一块白色的沙滩,上面好像有几个小黑点,像是在晒太阳的人。但也可能是一些别的什么。

 我发现我的脚下 已经变成坚硬的岩石,光突突的,没有一点土没有任何植物,整个悬崖是白色的。悬崖的边缘有一堆堆巨大的层岩,层层叠叠地落起来,像一本本大书。老婆向着最 高的一块儿爬上去,我看着那块儿岩石有些害怕。那些层岩,顶端平阔,边缘经过长年海风的侵蚀,变成了一页一页很奇怪的形状。老婆已经站在上面了,她站着的 那块层岩很高,在强烈的阳光下显得特别的白,有些晃眼,它伸向海中,像一个跳台。远方是紫色的大海和蔚蓝色天空。

我走过去按了按,岩石很硬,上面好像粘满了一些粗粗的沙粒, 我用手掌擦了一下,立刻我的手掌上的皮被磨去一块。那些颗粒却纹丝未动。我看了一下手掌,磨破的地方皮已经没了,露出粉红色的肉,血开始渗出来,汇聚成一 片,顺着我的手腕分成几股弯曲着往下流。我一甩,看见鲜红的血滴飞出去,落在干燥的岩石上。但伤口又已聚起一片更新鲜的血液。我把手使劲按在大腿的牛仔裤 上,感到伤口火辣辣的疼,大腿上有些湿乎乎的。我再看那些沙粒,才发现它们很尖锐,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我还是爬上去了。

老婆正站在岩石的边缘,我向她走过去。看见岩石下面很深,那 里光线昏暗,海水正不断地涌来,翻滚荡漾,我感觉周围开始旋转。这时老婆突然大喊,“看!有鲸鱼!” 她竟然在悬崖边上跳了一下,我两腿一软,胸口和脚跟一阵麻酥酥的,连忙向后退,但又不敢退的太快,眼前有些发黑。退到后面,仍然感觉在眩晕,我用手扶着岩 石坐下来,闭上眼平静了一会儿。

再睁开眼时,我向远处看了一下,感觉好多了。远方海天连成一 片,海面上像鱼鳞一样起伏着无数的波浪,有时有的地方露出一块黑色的背脊,沉没下去时,就会泛出一圈白色泡沫。老婆还在喊,“鲸鱼!鲸鱼!”是的,海上有 很多鲸鱼。它们在海里显得很小,嬉戏时显得很可爱,不像是鲸鱼,好像是海豚。“为什么没有看见鲸鱼喷水?”老婆又在问,我向她看过去。

她仍然站在悬崖边上,背对着我,看着远处的大海。我想这时如果有人在她身后,轻轻一碰, ……,我又感到心悸,脚软,连忙扶住一块儿突起的岩石。但手掌一阵疼痛,我缩回手,看见白色的岩石上留下一个血印。

风很大,我甚至觉得,风吹得老婆,有些站立不稳。我坐的地方其实离悬崖边缘也不远,我能看见下面那块儿沙滩。那里的海水是非常美丽的碧绿色的,与更远方大海深处的颜色不一样。好像那边的水面下有一些暗礁,海水冲过去就立刻卷起来翻出一团团泡沫,又细又白。

我又看看老婆,她仍然站在那,背对着我,看着大海。风正在使劲吹着。

我仍然有些心悸,于是仰面躺下来。我看见天空一片蔚蓝,那是一种均质的蓝色,非常巨大,丧失了空间感和时间感,我感觉难以承受这样巨大均匀明亮的蓝色。于是我闭上眼睛,但是仍然感到那种蓝色压迫在我的两眉之间。就在这时我听见风吹的声音,和远处海浪撞击礁石的声音。

我渐渐的有些困意,迷糊糊听见老婆好像在和一个男人说话。

 

"Gibt es hier Wale?"

"Ja, ganz viele, schau doch"

"Oh ja, ich kann sie sehen"

"Greifen Wale eigentlich auch Menschen an?"

"Das habe ich noch nie gehört. Aber Wale stranden manchmal an Land und kommen dort um."

"Aber warum würden sie das tun?"

"Ich weiß auch nicht. Man sagt, daß sie anderen gestrandeten Walen folgen und daher in ihr Verderben rennen."

"Das ist so schrecklich!"

我微微睁开眼,老婆已经在悬崖边坐下。她仍然背对着我,看着远方的大海,可能我刚才在做梦。我又闭上眼。我想起我们正被那个国家公园包围着,我们走不出去。这时我听见老婆在我耳边说着什么,我说,我现在有些困,我要先睡一会儿。

过了不知多久,也可能没有多久,我好像听见悬崖下面,有很响 的海浪的声音和人的叫喊,远处,有一条很大的鲸鱼,白色的,非常大,像一座白色的山,头先仰起来,然后整个身体跃出水面,向前划出一个弧形,又平滑地潜入 水下,巨大而扁平的尾巴翘了起来,然后缓缓抖动着拍出一个白色的大浪,水花雨点一样落下来。巨鲸在海中潜行,一会儿又浮出来,喷出一个高高的水柱,一直冲 到天上,然后散落下来,像一朵绽开的白莲花,喷了很久很久,这真是喘出了一口长长的气,一定很舒服吧。

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海浪声也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我又微微睁开眼,悬崖上什么都没有。我再次闭上了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醒过来,悬崖空无一人。我看见远 处的海上仍有鲸鱼,在游弋。我走到刚才老婆站的地方,向下一看,在下面很深的地方,海水正汹涌地打着旋儿,拍过来,白沫飞溅,波涛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很远 的地方传来的。我闭上眼,又睁开,浪正退去,露出了下面黑色的岩石。如果从这掉下去,会落很久,变成一个小红点。海水会把所有的血迹冲得干干净净。我感觉 身体一晃要向前栽,连忙退下回来,又一手扶地慢慢坐下来,心还在乱跳。

坐下之后仍然心慌,于是我又躺下来。天还是那么蓝,蓝得让我很不舒服,我闭上眼。

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想可能需要打个电话。然后呢?我能一个人走回去吗?开车回家?或者今天晚上不回家了?或者永远离开这个地方。我还有需要想一想。那天晚上老婆好像和我在说一些重要的事情,……

可我该怎么办呢?

但是现在我困了,我想可能我要再睡一会儿。

 

鲸 鱼由于某些原因被困于浅滩,而搁浅的鲸鱼往往因为严重脱水,被自身的体重压迫,或者潮水闭塞气孔而死。由于鲸鱼是恋群的动物,如果有一头鲸鱼冲进海滩搁 浅,那么其余的鲸鱼也会随着冲上海滩,形成集体自杀的现象。人类会试图救援搁浅于海滩的鲸鱼,但多数不成功。鲸鱼搁浅的原因还不是十分清楚。 

 

2013-7-06

 

象道 发表评论于
俺读的书少,不过这篇确实有《巴黎圣母院》第一章的调调。
心看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立' 的评论 : 文章已拜读,很有意思的想法,从生物学的角度解读自我。生命本来就是在没有意义之上寻找或创作对自我来说觉得有意义的意义,即审美。你的行文风格其实和冯唐有些接近,但比他更偏哲学一些。
L'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是法国电影,有英文版的,但其实这部电影里是否听得懂语言一点也不重言,而是借助画面想要表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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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心看' 的评论 :
是法文吧?可能没看过。我的艺术修养很有限。现在不敢看电影,在美国倒想拍小电影呢。但那自己玩不了。给你个链接是当时搞定小东西。

http://bbs.wenxuecity.com/51287365754/943209.html
心看 发表评论于
“您”不敢当,“你”比较平等。我觉得你想透过文字追求一种感觉,而这感觉又不是凝固的,是流动的。这种流动感如何表现可是见真功夫的事儿。我个人以为,感觉和故事必须要有一个取舍,如果两者都兼顾,反而两边都不达。不知你有没有看过L'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这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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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心看' 的评论 :

您的评论简直让我有点激动。总算有人评论这篇了。
因为这篇是我比较喜欢的,它不一定是要说什么,可以只是一种心理,情绪。
而且,的确我是追求文字。当然故事也很重要。
心看 发表评论于
你是我在文学城见到的唯一对文字有感觉而且试图探索的人,加油。
心看 发表评论于
很微妙的心理描写,但同时又塞进太多东西,反而有些杂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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