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下 (八)

文学,小说,影评,游记,散文,
时评,生活……
打印 被阅读次数

DAY8佛罗伦萨,晴朗

据说要扫除天枰座心底的阴霾,任何时候灿烂的阳光都是一剂灵药。总是这样,早上拉开窗帘看见今天的好太阳,所有的恐惧和不快都象细菌一样消灭在阳光下,立时变成驶出加油站的车,“轰”地一声出发,满满的信心和希望。

路过昨夜那条凄清的街,晨光已经将一切重新妆扮。窗户温暖的木色似乎有炉膛里烤面包那种踏踏实实的味道,“早安,朱利安罗!”我心里轻轻一笑。又走到那亭子间下,多看了两眼,想象躲在窗后,便可以日夜观察楼下十字路口的小小乾坤。有人说老了要去不为人知的桃源野村,静静度日,我猜那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满肚子恩怨情仇,才要捂住耳朵找地方躲,真正的老年,是需要依偎着人间烟火过活的。好象陈丹燕笔下《金枝玉叶》的戴茜小姐,坚持要在亭子间里终老,不过是因为老年的岁月如手里一碗渐渐冷去的素淡的汤,非得就着楼下市井那点动静,朝朝暮暮才咽得下去。

因昨晚已在城内走过一遭,这便熟门熟路奔了乌菲兹美术馆而去。

队伍排得很长,长成了一轴各地游客的众生相。前面一位背包帅哥,衣衫褴褛,大概好些年没有洗剪过的长发束在脑后,笑容清浅象得道的释迦或耶稣。身后一个小姑娘,大约比阿玛菲的玛丽萝大两岁,陪妈妈站队觉得闷了,自己找一把椅子站上去,开始对着大家手舞足蹈说说笑笑,那意思好象叫我们看她的新裙子,看妈妈早上给梳的新头发。这样的国度,天性都比别处更洒然些。一个布拉格来的女人找我聊天,相互比较着行程,怕有什么遗漏落在人后。听说我来自多伦多,又一个蒙特利尔的游客连忙从队伍前面回过头来打招呼……就这样人和人互相游览,人和人一见如故。

有回跟我老板聊天,他说奇怪我过了背包的年纪,为什么还要省那点钱辛苦自己。我说有时候与钱无关,只要体力许可,我大概都会背包走下去。脚在地狱,眼在天堂,心才踏踏实实搁在中央,感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足迹的延长。住在五星级酒店是没办法旅行的,就象你不能跟一个浓妆艳抹,纹丝不乱的女人好好做爱一样,隔着那么多阻碍呢!我旅行的时候也拒绝购物,怕那些讨价还价斤斤计较,驳乱了频道,让人两头不得舒畅。

好不容易进了去,乌菲兹里面却不让拍照。这号称世界排名第一的博物馆,盖因大量价值连城的文艺复兴时期杰作而著称。尤其波提切利的镇馆之作《维纳斯的诞生》,美到令人无法移步。画家不知用的什么颜料,是采了春风又蘸了花的蜜?还是偷了美人浴池里馨香一缕?让画面上的颜色经历五百多年,仍旧保留着花瓣的鲜艳。笔法极工,但与中国花鸟日本浮世绘相比,又多了柔美和光晕,让我想起这城市著名的电影《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里,背景漂浮着普契尼歌剧,想起每一幕更迭时,旧舞台式的缀满鲜花的章节名字……一切都让你在细节处得到极大的满足。

退开一点,再凝视维纳斯略带娇羞和迷惘的脸庞,皮肤的娇嫩感,混合着年代的陈旧,看久了,画面上的一切都有晕开的感觉,越是睁大眼睛,却越是模糊不明,那种熔融之美象女孩子指甲上涂抹过凤仙花的余味,象情书从手中滑落,末一行不知沾了谁的眼泪……

日正当午,站到了圣母百花教堂的门下,仰着头眯着眼,察看这佛罗伦萨十三世纪起的引以为豪。白花花的日光下,只觉得有一万只蜜蜂在一万朵开繁的花朵里嗡嗡筑巢,那么宏大,那么复杂,心神震颤,竟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圣母百花拥有世界第二大的教堂穹顶,仅排在年青于它的梵蒂冈圣彼得教堂之后,然而后者的建造者米开朗基罗坦率的道白解释了一切:“我无法再建造一座比圣母百花更美的教堂,只好建了一座更大的。”修钟楼的乔托也好,雕铁门的吉贝提也好,拜倒在台阶上的米开朗基罗也好,那时候的人,心里存着宗教,才有那样的舍身忘我,才能建成这样的教堂。现在没有人再舍得用一百年去建一座教堂了,入教受洗都是在塑料盆子里,还谈什么传奇?

日暮西山的大师将所剩无几的生命和财力集中付给了教堂恢弘的外观,内部装饰便显得有点寒碜。唯有红白绿三种粉色基调的大理石,在宽阔的地板上镶嵌成具有几何美感的巨大图案,象挂满露珠的蜘蛛网,也象大地铺开了琴弦,让人忍不住踮起脚尖踩上去,想踏出一串音乐来……

佛罗伦萨的教堂比罗马还要密集,更为古老,更为幽静。午后最安详的那段光阴,我遇到了整个城里最迷人的角落,至今也不知道它的名字。我宁愿如此,以铭记它的神秘与偏僻。那是一处小小的广场,几乎可以被看成一座四合的院落。在空地的两边,对称建着两排高大的穹顶拱廊,一群美术学院的年轻人正拿它写生素描。

廊柱和天顶并不华丽,墙面斑驳也较别处陈旧。可不知为什么,站在那十米高的长廊下,立刻被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抓住,心里猛地一空,再看那一波连一波的圆弧,竟似扑面而来一个巨大的漩涡……站在那里思索了一会儿,聚起来的感觉始终拼凑不出一个结果,只好丢开,走进正面的教堂去。里面竟是意外的隆重,屋顶和四面雕刻复杂到令人惊悚,跟屋外的破落判若两界。因为全部空间都是墨绿大理石,镶嵌着略微褪色的金箔,殿堂内的色调便显得幽暗,沉重。侧面神龛中,有一尊蓝衣圣母,我从来不曾见过,左三右四胸口竟插着七把利剑,大约是万箭穿心的意思。圣母用她数倍的痛苦安抚着人间失落,这样具象的残酷虽然谈不上恐怖,却有一种森严,肃穆。

落满尘埃的圣床前,一群远方来朝的信徒排着队,依次跪拜着,手指一抹神坛上的厚厚的积灰,再向自己的额头划个十字,口中念念有词。队伍的最后,是一名年青的黑衣修士,我看不见他的面孔,却从那长跪不起,又一直仰着头颅的背影中看到了信仰的表情。

走出教堂,又一次独自立在那排拱廊之下。午后的阳光从破落的屋顶直泻而下,看得见薄薄的灰尘在光束中舞蹈……我突然幻想自己曾经是一名修士,曾经在这样的下午,这样的光线下从廊下走过,去赴一堂祈祷课,或者去还一本神学书。那一刻,时空轮回,流年如飞。

我不信教,在佛罗伦萨却难免常常被宗教感抓住,庙堂深处,唱经声中,人难免会有渴望皈依的疲惫。挣扎于人生的累,会有那么一刹那想要顺从,想要得到指引并默默跟随。人生不过是各种路径,指向同一个尽头,宗教选择了其中最笔直,最干净的那条路,这一路上没有风景,但是安全而平静。闭上双眼,就看不见苦。那个黑衣的修士,在他看不见的背面,究竟藏着谁的面孔?

佛罗伦萨的巷陌中,除了一座比一座更古老的教堂,还有无数被玻璃罩保护起来的零星的遗迹,可能是一座雕像,一幅壁画,或者只是一扇门,一根柱。他们尊重,所以珍惜。也许保存的价值更在于让这土地上的人们相信,有些东西可以长存不灭,比个体的生命更久远地流传。信仰和归属感总是需要一些寄托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在中国的土地上,却不断遭受毁坏,淹没,涂改和遗忘。当有一天我们眼界里不再有古老的建筑和艺术,那些朴实可信的东西,是不是我们的心就会放弃长远的打算?也许这就是“人心不古”。一个所谓的古国失去了一颗古朴的心,这实在是场悲剧。

胡思乱想中,走过了真皮制品的自由市场,皮革之香和讨价还价的喧闹,将人从沉重感中拯救出来。乱哄哄的车站后面,走到了地图上最后一处被标记的教堂,却因为遇上黄昏前的晚课,被阻在了大门之外。也好,草坪上找块地方坐下来,望着太阳一点点从教堂镂花的山墙后坠落下去,广场上的游人,鸽子和雕像慢慢浸入了藕荷色的柔和之中。

往回走的路上,有人将香槟酒盛在细长的高脚杯里,请路过的人免费品尝,如果你跟随他热情的指引,走到里面天井下方,就会看见一个化了舞台浓妆的人,望着天空在吟唱,几个游客围着他,都喝得醉眼惺忪。这一幕突然让我想起返乡路上的奥德赛,遇上女巫在海岛上歌唱……加上听不懂的歌剧,让人觉得诡异,赶紧退了出来。

差不多走到快出城的地方,才坐下来在一处露天的馆子晚餐。粉白的墙上开着一排排橄榄绿的窗,柔和的灯光下,炖饭被装在彩色陶瓷的大盘子里端上来,洒着茴香和黑胡椒,却是夹生的。吃着吃着,发现正对着我的座位,恰好是旅游图册上介绍过的十五世纪的一座老教堂。外墙造型非常简洁却很特别,象一朵白云,更象一位修女头戴的白帽……

突然间我想起来,小时候的幼儿园曾经是百年前建造的修道院。那些似曾相识的拱廊和门窗,气味和光线,也许就来自于那时记忆深处模糊不清的印象。记得当时学校为了建房打地基,曾经掘开过几座修女的坟墓。大部分据说已化为白骨,唯有一具遗体几乎完好,在我难辨真假的记忆里,似乎有好多好多的人象蚂蚁一样围在墓坑四周,而那个死去的修女,巨大无比地躺在那里,圆睁双眼望向天空,头上就戴着一顶这样的白帽……死在异乡的修女,不知她的上帝是否有接纳到她供奉的魂灵?

夜幕降临,佛罗伦萨再度沉入月色凄清。在古城的最边上,路灯下孤零零开着一间小店,招牌写着营业到零点。走进去柜台后却是一张中国面孔,便刻意多买了些食物和水。结帐的时候,我注意到那人身边没有电脑,没有电视,甚至都没有一份书报……这么个异乡人,是如何在古城僻静的角落里,在年复一年的沉默中,熬过一个又一个寂寞深宵?

走在小店外的石板路上,脚步声敲打着佛罗伦萨寂静的夜,我想,对大部分人来说,也许生存本身,既是最大的宗教。


(本篇有一半图片来自网络)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