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来了
1933年3月3日,冬末春初,长城外的田野还没化冻,热河省南部和长城平行的大路上开来了两辆汽车,一辆是卡车,一辆是在汽车底盘上加装钢板的“山寨”装甲车。
这对当地的农民来说可是个稀罕事。以往这条路上除了行人外,只有驼队和木轮马车来来回回。虽然直奉大战前后也有东北军的汽车过路,但那都是跟着大队人马前进,哪有这样孤零零两辆车就敢上路的?不怕半路坏掉?不怕土匪劫道?
车上乘客也的确惴惴不安。他们是从90公里外凌源县城开来的日军。发动机的马力不大,在良好的公路上也只能装一两吨货物,现在到平日只有马帮驼队通过的土路行驶,饶是还没化冻,还是步履维艰。所以,除了油料电台之外,两辆汽车只搭载了17个步兵,另一辆装甲车已经半路抛锚。只靠剩下半个排的兵力,日军甚至没有能力驱散一路上好奇围观的村民,对付不了任何一路有名号的土匪。几年前日本驻赤峰的外交官员就曾经被土匪劫持过,他们的确有必要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
这样一支难以自保的小部队,任务却是攻占平泉县城——日军主力和热河省会之间唯一的设防城镇。
平泉县城此时由东北军重将、第四军团长兼53军军长万福麟驻守。万福麟麾下有6个师旅,平泉附近直接掌握的部队过万人。日军需要以一当千才有胜利的希望。我家就在平泉北门外,我的曾祖父近距离看到这两辆汽车毫无戒备地驶向县城:“汽车开的叮当乱响(快散架了),手电筒绑在架子上当车灯,要是有人带头,几十个民兵就收拾了他们”。
不过,能组织几十个武装民兵打伏击,那是10年后李运昌到热河之后的事情。八十年前的史实是17个日本兵在3月3日占领了平泉县城。鉴于此前与日军作战未尝一胜, 53军主力未发一枪一弹即撤向唐山方向,留下空城给日军接收。此时距离90公里外凌源城的陷落不足24小时。热河省会承德完全暴露在日军第八师团面前。
对于如此大的空档,日军连一秒时间也没有浪费。上午占领了平泉,下午就发动汽车向承德前进,他们前面还有近100公里的路要走。汽车一路抛锚,随后赶来的骑兵接替了前锋任务。据说路上有东北军后卫截击,但显然并没有影响日军的前进。3月4日,中午12点不到,几十个疲惫不堪的日本骑兵奔入承德市区,不仅没有碰到巷战,甚至找不到军事长官向他们投降——热河省主席汤玉麟一大早就跑了,两个旅守军瞬间溃逃。在日军进城之前,承德已经陷入了无政府状态,抢掠四起,直到日军弹压才开始恢复秩序。13万正规军、6万义勇军防守的热河省就这样儿戏一般沦丧。(承德位于热河省最南部,距河北省数十公里,承德陷落意味着全境失守)
1933年的立法院长孙科是个军事外行,但热河“抗战”的“成绩”已经不需要内行来分析了:“热河天险,守军达10余万人,中央虽明知结果必败,然无论如何以为至少当能支持两三个月。不料战争竟未及10日,而全线崩溃,承德陷落,诚出人意料。计算日军每日进展,途经50里,如入无人之境。谓为抵抗,谓有激烈战争,其谁人能信?”
共产党来了
10天的热河“抗战”决定了我祖父辈的命运。他们必须在殖民政府统治下成长,把政府推销毒品当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3月4日承德陷落,6日伪满洲国派出的“热河鸦片5人工作班”就进驻热河省,带队的是日本人岛崎庸一(后任伪满农业部常务副部长)。在东京的规划中,热河山区是满洲国的鸦片种植基地。日伪专卖鸦片号称“西土”(热河在伪满洲国内为西南省份),销往全中国。种罂粟、造鸦片成了我家乡最正常不过的一门手艺,我曾祖母就是当时的割烟好手。
当然,毒品不可能只祸害外地人。到了10年后的1943年,热河省400万人口,每年生产1300万两鸦片,有60万人吸毒。鸦片已经和烟酒一样成为了生活必需品。90年代我父亲出车祸骨折,我姥姥交代晚辈,旧房子梁上某处藏有鸦片一块,可以拿下来临时止痛。这些祖辈无意中表露的生活习惯,是最直观的历史教育。
日军进占的第二年,我祖父开始读小学——每天都要上日语课,背诵伪满“建国宣言”,“遥拜”伪满皇宫。直到晚年,他还能阅读简单的日文资料。虽然殖民政府推行的是奴化教育,但东北地区的小学普及率的确在这个阶段迅速提高,远远超过了内地平均水平。整整一代东北人在伪满学校中接受奴化教育——可悲的是,对于大部分学生来说,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们讲述“国家”概念。在许多东北人看来,日本教师宣扬的“天照大神”固然是鬼话,但对南京或是重庆那个“中央政府”也实在没什么认同感。60年代伪满皇帝溥仪被特赦后写了一本《我的前半生》。我祖父知道有这本书后,第一时间去买了一本。祖父一向俭省,这可能是唯一一次为了自己的兴趣买书。我猜他是想从另一个视角看看自己的学生时代。
1945年,日本投降,苏军出兵东北后表示将撤离,东北成了国内最大的一块权力真空,国共两军都是海陆并进,日夜兼程抢占东北。出关的八路军本来武器就差,听说东北有日军遗留武器,又把许多枪支辎重留给了友军。脱离老根据地行军几十天后,原本精锐的部队已经衣衫褴褛。我祖父这样讲述与共军主力的第一次碰面:“衣服破的露肉,头发又脏又乱,走上5分钟才看到一个扛真枪的,中间的每人肩上一根木头杠子,远远看去像是有枪……白天走过去的队伍,半夜分一部分悄悄绕回来,再从南边进一次城,假装人多,本地老百姓都知道他们没几个人”
接下来几年,“中央军”13军长期驻扎热辽地区,把李运昌撵出了承德,“卖相”远胜共产党军队。祖父也在国民党的县政府当了文书。直到辽沈战役结束,百万大军蔽野而来,野战军司令部再次从我家门前开过。我曾祖父回忆:“林彪瘦得很,但眼睛极有神,带钩子、能扎人!”不等林彪主力开到,13军就闻风而逃,国民党政权土崩瓦解。临走,国民党地方军队把所有能搜罗到的青年学生集中到一起,讲了半小时话,每人发一个徽章,宣布他们加入了三青团,有义务为国家为政府战斗到底。
显而易见,没人会为最后一刻才想起政治工作的国民党政权哭丧。祖父以留用人员的身份考入了新的热河省政府,和当年他没看上的那支共产党军队共事。在热河省商业厅宿舍的第一夜,城外武烈河的河滩上传来阵阵枪声,祖父惊疑地向带队干部询问,保卫科长平静地回答:“杀土匪”。
热河省近代是匪患重灾区,土匪数量一度超过过总人口的1%。最“成功”的土匪李守信觐见过日本天皇,当过国民党中将。当年不战而逃的热河省主席汤玉麟,也正是辽西马匪出身。1947年,开党代会归来的冀东代表团在赤峰被土匪袭击,22名重要干部战死,其中师团级干部5名,是解放战争时期最大的一次高干阵亡事件。但几百年来,无论是清军、北洋军、东北军、还是日军、伪军、国民党军,对热河土匪要么是听之任之,要么干脆兵匪一家,坐地分赃。真心动了剿匪心思的,只有共产党政权。
剿匪的成效很快就能看到。解放头几个月,商业厅下乡设点还要部队带着机枪护卫。一年后,装满货物的大车就能单独上路,从承德前往任何一个县城,丝毫不担心路上的盗抢问题,哪怕向北穿越蒙古草原也安然无恙——以往即便是会友镖局走这条路也要三思而行。这是我祖父认识新政权的第一课。
下一个震撼还是来自当初做刑场的河滩,只是这次换成了劳工队。热河省几十万烟民,能戒则戒,戒不掉的集中起来强行戒毒。方法很简单,就是看管起来干重活,粗粮管够。成千上万面黄肌瘦的人像苦役犯一样劳作,砸石头修河堤,当然免不了有人毒瘾发作死掉。但几个月后,河堤修好了,剩下的人红光满面,从废人变成了壮劳力。戒毒人员被放回家的时候,原来漫山遍野的罂粟田已经被连根铲过,改成了粮田,想复吸也无从吸起。我祖父从此认定:“共产党人不多,但想干的事情一定会干成!”
美国人来了
就在我祖父一步步认识新政权的时候。从他面前两次开过的东北野战军从北到南打穿了中国,从黑土地直到三亚的天涯海角。其中最精锐的13兵团(辖38、39、40军)已经结束南方战事,再次收拢部队北上出关。这些部队奉命加入东北边防集群,准备应付朝鲜半岛的新局面。1950年10月19日,平壤易手,朝鲜军队丧失了抵抗能力。同一天, 39、40、42军分三路渡鸭绿江,决心与美军一战。
在1950年之前,不要说和世界霸主过招,就是和列强中最弱的国家交手。中国也从很少凭自己的力量打过一个痛快仗。往前数,上一次在沿海地带正面击败强国还是1859年的大沽口之战。所以,当美军逼近鸭绿江边的时候,这个国家颇有不少人怀疑对抗的可能性。从功德林里的高级战俘到见识过美国驻军的城市中产,都认为共产党出兵朝鲜是自寻死路,自己绝不能为共产党陪葬。民盟领袖张东荪已经担任了中央政府委员,和周恩来、邓小平、习仲勋、徐特立等人同列,居然也私下联络美国特工。除了泄露中央机要文件外,张东荪还提供了一份名单,准备组织傀儡政府。当时的中国,像张东荪一样想的人不少,对新政权持观望态度的人更多。若是新中国不能在朝鲜战场上先声夺人,内患将远大于外部的军事危机。
1950年10月25日,秘密入朝的40军遇敌,三日打垮南韩伪军一个师,抗美援朝战争拉开序幕。不过,无论在中国人还是西方看来,打南韩军队根本不算个事情,赢了也不代表什么。中美双方都对这一战事保持沉默,所有的观察者都在屏息等待中美主力交火的那一刻。
11月1日,39军全军出击,这次的目标是美国第1骑兵师。战至2日拂晓,美第8集团军下令全线撤退。40军企图截断美军退路,但作为最初出国作战的部队,40军的补给严重不足,未能袭取宁边,美军突围而去。
云山之战歼敌2千人。对于身经百战,歼敌以十万计的东野王牌纵队来说,这实在没什么了不起。但是,2000战果中,美军占了1840。在中国军队看来,这创造了对列强军队的单日歼敌记录,旗开得胜。在美国军队看来,这个损失绝不可能用“边境冲突”搪塞过去,必须认真的打一仗。中美正面对抗已不可避免。11月2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开展抗美援朝运动的指示》,不再对朝鲜战事保密,要求参加中央政府的各民主党派对抗美援朝表态,准备在3日发出联合宣言(实际发表为4日)。
此举让张东荪之流大惊失色。真和美国人打上了,必须赶快把后路定下来!他立刻找来常联系的美国间谍王志奇,要求他趁着还没全面开战的机会赶快离开大陆,务必向美国政府转达友好信息,即中国政府内部有许多人不希望和美国敌对。王志奇随即逃往香港。
11月7日,新华社电讯首次发出志愿军参战新闻,中国普通人开始知道有几十万人的中国军队已经和美国大打出手。同样在这一天,初战告捷的志愿军开始后撤,实施第二次战役第一阶段的诱敌行动。“联合国军”在犹豫了3天以后判定志愿军已无再战之力,全力北进。直到25日,战场态势仍是敌进我退,颇为符合许多人此前对战事的判断。
祖父当时的感受怎么样,他生前没有谈起过。直到他去世后好几年,到了21世纪,我偶然地在报刊数据库中搜了一下祖父的名字。才发现这样一则消息:
我祖父终生未入党,行事谨慎,经常训诫小辈不要谈论政治,凡事不要抢着出头。我从未料到会在人民日报上发现祖父的名字。这篇声明见报不到一周,11月25日,毛岸英牺牲在朝鲜平安北道东仓郡。在朝鲜战争的序幕阶段,上至国家领袖,下至普通百姓,都以不同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这是中国第一次真正全民参与的的战争总动员。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国家开始诞生。
11月25日也是第二次战役的反击发起日。毛岸英牺牲的当晚,志愿军西线6个军转守为攻,2天内将南韩第二军清理干净,以主力穿插敌军侧翼,29日三面合围美军近3个师。美军重创后南逃,38军在血战中赢得了“万岁军”的称号。与其同时,东线8个师在零下30度的暴雪中出击,以轻武器硬撼美第10军,迫使美军销毁数万吨物资从海路南逃。其中80师为中国军事博物馆夺得最珍贵的展品——美军北极熊团团旗。
第二次战役持续到12月24日,志愿军收复平壤,歼敌3.6万,仅美军俘虏就抓了三千。美第8集团军司令在逃窜中摔死。不到40万中国军队正面进攻,击退了以美军为主、拥有强大海空支援的30多万联合国军。虽然志愿军也付出了惨重代价,伤亡超3万,另冻伤5万,但战果证明,中国军队在人数相当的情况下,能够驱逐任何强国的军队。考虑到中国的人口规模,考虑到国内的民心士气,中国在朝鲜半岛已立于不败之地。
现代社会的门槛
从工业化的视角来看,把中国近代社会的开始设定为1840年鸦片战争是很合适的。那一年,装备着蒸汽拖轮的英国舰队开到中国外海。拥有现代工业的列强打断了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的运作方式。这个近代社会什么时候结束?现代化进程何时开始?
朝鲜战争第二次战役就是最明显不过的分界点。
所谓现代社会,就是以工业经济为中心,社会财富远胜于农业时代的社会。为了生产和消费这些前所未有的财富,人们自然会主动地摧毁旧的社会结构,建立一套适应新生产力的社会模式。
为何工业社会的财富远远超过农业社会?最直观的解释就是劳动模式不同。工业社会的人劳动效率更高。劳动效率高无非就是两个原因:工具和训练。
所谓工具,不止是手里的扳手螺丝刀。司机的汽车、工人的机床、矿工的凿岩机、建筑工人的卷扬机都是工具。他们的共同特征是效率和价格成正比,好货不便宜。
所谓训练,不止是流水线上机械的动作。小学的语文算术、中学的几何外语,大学的微积分、专业课。这些都是训练的成本。和工具一样,高学历需要时间和投入。
这样看来,搞工业社会就是要攒下一笔“本钱”,能够打造最初的一批机器,训练最初的一批现代劳动力。然后再用机器造机器,用知识青年教更多的学生。等到全体人口都受过了工业化教育训练,全体劳动力都用上了互相配合的机器,这工业社会就成型了。小国可以指望大国援助来弄到这个本钱,大国就只能靠自己。
不过,不是每个国家都有机会来攒这个“本钱”。因为除了英国之外,所有的国家都是在有工业化强国的世界上发展工业。后发国家的“本钱”就是列强觊觎的市场和资源。鲁迅这个尖酸人留日归来感叹:“倘是狮子,夸说怎样肥大是不妨事的,如果是一头猪或一只羊,肥大倒不是好兆头”。
对于后发国家来说,如果你不能证明自己也是一头狮子,至少也要通过战争证明自己是一只扎手的刺猬,这才有机会攒下工业化的本钱。拿破仑战争、美国内战、普法战争、苏联卫国战争、日俄战争莫不如此。很显然,10天丢掉一个省的旧中国没资格攒什么“本钱”。志愿军的胜利才是中国工业社会的起点。
当然,能勉强顶住帝国主义不过是第一关。对于成熟的农业社会来说,攒一笔工业化的“本钱”并不是什么舒心事情。这意味着把农业社会的大量资源抽调出来,投入暂时不能吃不能穿的工业建设——这个过程往往持续几十年。等到家里攒出点打基础的坛坛罐罐,帝国主义时刻会威胁砸了它,普通人会抱怨为啥不分了它,旧时代的知识分子会说还不如没有它。这个时候才是真正的危机考验,内外夹攻,过不了这个门槛就会前功尽弃。
要翻过这个门槛,必要条件是一支超出社会发展水平的军队。不仅能顶住帝国主义,还能打疼帝国主义。让它看到机会也不敢插手。否则的话,帝国主义也会发展,上次用大炮没做到的事情,有了导弹之后保不齐会再来一次。
志愿军在朝鲜同样做到了这一点。
解放军的背后虽然是一个近代水准的农业社会,却不像旧沙俄军队那样由“灰色牲口”(指战术呆板,吃苦耐劳的旧俄士兵)构成,不是只凭着数量优势和麻木不仁对抗先进敌人的消耗品。共产党发动的社会革命最大限度地动员了知识分子,也解放了封闭的农民,打造了一支中国史上文化水平最高的军队,一支“超时代”的军队。
所以,志愿军不仅仅能冒着炮火冲锋,还能分进合击,在分散作战的时候保证每支小部队的纪律和积极性,随时根据敌人的变化而调整战术。既能不惜代价攻克要点,在多数时候又有效规避了美军强大的火力。虽然志愿军人均消耗的工业资源远低于二战日军,但以弱对强的战果却远胜动辄自杀冲锋的日本士兵。美军本以为轰炸和火力封锁可以摧垮一支农民军队的“人海战术”,没想到鏖战三年,美军的伤亡依然和中国军队保持在一个数量级内。
这向世界证明:即便中国内部有很多问题,即便中国的军队还需要几十年才能实现机械化,但无论在任何时候,干涉中国再不是一个可以考虑的方案。志愿军在朝鲜的胜利不仅开启了中国工业化社会的大门,还为此后工业化之路保驾护航数十年。可以说,志愿军的胜利不仅仅是中国告别近代社会的“毕业考”,更是中国进入现代社会高速发展模式的“高考”。共产党在彻底改造中国社会之前,先打造了一支“超时代”的军队,保证了中国随后几十年全世界最高的工业经济增长率。
和平岁月
战争到1953年就结束了。不算边境上那些零星的冲突,中国内地迎来了一个世纪以来最长的和平时期。1957年,电影《上甘岭》正在全国各地热映,我祖父坐上火车,平生第一次离家几千里,代表承德商业系统参加第一届广交会。时值4月,从未去过南方的祖父还穿着棉衣,热的大汗淋漓。展会期间客房不够,祖父被安排住在珠江上的旧军舰上。几十年后,我祖父还记得在珠江上乘凉时的想法:“这中国这么大,怎么就被八路军管起来了呢?真厉害”
1958年,志愿军从朝鲜回国。其中一支部队再次路过我的家乡,借宿在我外祖母家。那年我母亲6岁,刚刚记事,还记得亲切的军人们来来往往,讨论下一步的打算。
和平时代,回国的志愿军纷纷退伍转业,许多人被分配到环境艰苦的矿山。前几年我曾经去过浙江的大明山,那里的钨矿始建于1958年,集体转业的志愿军在潮湿的山峦中开凿了十几公里的矿洞,现在已经是当地景区的一部分。我自幼生活的矿区里也有这样的志愿军。
按照我父亲的转述,这位老兵算是个驾驶天才。当时他所在的部队缴获了大量美国汽车,却没有足够的司机。只能由老司机现场培训驾驶员,把宝贵的汽车开走。挑选驾驶员的过程就是把全体士兵召集起来,先挑出学过开车的,再挑出坐过汽车的,最后还不够,就挑近距离看过汽车的。这位老兵——当年的小战士,就是因为看过汽车而当了司机。在经历过炮火和轰炸的考验后,他开了一辈子的汽车。我父亲后来也当了卡车司机,从这个渊源说,我父亲的驾驶技术有一部分来自烽火连天的朝鲜战场。
80年代这样的老兵还有许多,但没人刻意去记录他们的回忆。现在当年自学成才的汽车兵已经过世多年,我只能通过转述推测他是四野出身,在第二次战役中开上了汽车。当时我身边还能看到朝鲜战争留下来的美制吉普,很遗憾和老兵的记忆一样,都没能保存下来。所以,借着这个机会,我把来自祖辈、父辈的各种记忆整理在此。希望这些记忆碎片能融入新中国的历史。希望我的后代记住:朝鲜战争是中国现代社会的开端与基础。没有志愿军在冰天雪地中奋战,我们熟知的这个国家,这个社会根本不会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