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小信的人呀!”妻对着我说了一句《圣经》里耶稣对不坚定的信徒说过的一句话后,接着说:“不用担心,这个宝贝儿是神给的礼物,一定是好的。”
妻前些日子每天打两份工,时间上和政府免费的ESL英语班冲突,便去参加教会的英语班,英语没有多大进步,人却成了基督徒。
“信主吧。”妻不止一次对我说:“原来我也焦虑,睡不好觉,但主会医治好一切,看我现在的睡眠多好。”
我也相信她睡眠好是因为信仰。但这里的逻辑关系是,先要信,才会有医治。但我现在还没有任何去信的理由。不过为了让妻的信仰能够长久地护佑她的睡眠,我并没有对她说出我的看法,相反,我还会在她睡前祷告结束时,和她一起说“阿门”。之后,听着她逐渐平稳的气息,继续寻找我自己的睡眠。
在我接送妻到教会一段时间后,我自己也走进了教会。我很羡慕基督徒内心的平静安详,决定在教会坚持一段时间,让自己的大脑能够被清洗得和他们一样,睡眠问题说不定也就解决了。
但是结果却是令人失望的。我说的是基督徒们对我的失望。在他们看来我是一个冥顽的人。然而我认为自己只是认真了一些。比如在团契上读了《圣经。创世纪》,我会发问:“神在第六天创造了人和各种野兽,那么这是说人和恐龙也曾同时存在于地球吗?”
“这里还是有先后顺序的,”牧师答道:“你是不能用你理解的同一天去衡量。”
“第五天创造了飞鸟,”我后来又问道:“最新的研究发现鸟类是由小型恐龙进化来的。这样恐龙和鸟类出现的循序就相反了。”
牧师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关于进化论的荒谬,本周会有一个著名的牧师来开布道会,到时候你来好好听听。”
我这样的疑问多了,牧师只好劝导我:“还是先要信,才能够去理解,才能够有灵命。”我却心里觉得这句话逻辑上反了。
时间长了见我不长进,教会里的弟兄姐妹也替我着急。我相信他们是真心的。因为他们都是重生得救的人,只有我落在了后面。他们还宽慰我说,像我这样认真的人,一旦信了主,不但会是个好基督徒,还会是个好的布道者,因为到那时什么难题我都会想通,也会向慕道的人讲通。
我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被主拣选的,于是也就不指望蒙主的恩典了。
这样最后一条路,就只有去看医生了。妻说,你早就该看医生了。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有讳疾忌医的毛病。我认识的人中有得了绝症后死去的,就是在看完医生后,知道自己患了病,痛苦了一年后终于死去的。虽然这其中不存在逻辑上的因果关系,但时间顺序是一定的。失眠并不意味着我会患上绝症,但患上抑郁症却有很大机会。抑郁症最糟糕的后果是患者会自杀。我目前还没有想杀死自己,但如果医生说我患了抑郁症,我就不得不为这种可能性担心。
好在我的家庭医生很珍惜加拿大的公共医疗资源,没有把我转到心理或是精神专科医生。她给我开了药,让我按需服用。
家庭医生给我开的是名为“阿普唑仑”的处方药。药物虽能帮我入睡,然而当我醒来的时候,头脑依然昏昏沉沉,好像我失去知觉的时候不是睡着了,而是晕厥了。我也不清楚如果我总是靠药物睡眠,会不会形成依赖或者上瘾。于是我决定,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吃这种药。
一天夜里,我睡不着的时候看了表,凌晨一点,决定坚持自己努力睡;再看表,凌晨两点,继续坚持······最后一次看表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四点了,我想想上班还要装配门窗,不能出错,一夜不睡可不行,于是便把药吃了。后来才知道,阿普唑仑的半衰期长达12到15小时,当我早晨八点多驾车上班的时候,药物还在时不时地发挥着作用。我仅仅开车到离家两个街区的路口,就在懵懂中撞了车。
撞车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对目击者众口一词地指出车祸是因为我的错感到愤愤不平。我最后看交通灯的时候黄灯刚刚亮开始闪烁,可是霎那间时空转移,我已经到了十字路口,那辆左转的福特ESCAPE就已经在我面前,天知道它从哪里来。我已经紧急刹车了,ESCAPE却没能逃脱。
从我意识到撞击不可避免到我的脸被埋入爆开的气囊的短短0.1秒,我妈,妻和妻肚子里的孩子排着队在我眼前晃动,她们一定是在挽留我,不要我离开这个世界。好在硝烟散去,我发现自己除了被安全带勒得胸口痛外,身体的各个部件还都完好。赶紧先下了车,看到我的科罗拉前脸狰狞扭曲,碎玻璃撒了一地,水箱里的水在哗哗地向路面上流着。被我撞到的ESCAPE后门瘪了进去,原地转了180度,四个轮胎都爆了。好在ESCAPE上只有司机一个人,他显然是受了惊吓。我问他“Are you OK?”他没有回答我,却问我为什么没有看到他。我也没回答他。直到救护车到达,他才从车上走下来,躺倒在担架上。
几天之后,我才意识到,当时并没有发生乘坐超光速飞船的外星人路过或是高能加速器意外生成小型黑洞等突发事件造成的时空转移,应该是我体内的药物使得我失去了一秒钟的意识。
我的车被拖走后一个星期,我被告知我的汽车已没有修理价值,只能报废了。保险公司按照市场估价赔付了我9500加元,比我买的价格还要高1500加元。当然他们也大幅地涨了我的保费。不过我下决心两年内不再开车,让保险公司的如意算盘破产。
拿到保险公司支票的当天,我通过网络视频对母亲说:“妈,您去医院约作白内障手术的时间吧。”
这时也到了妻作第24周B超检查的日子了。B超诊所离我们的住处很近,因此妻自己去做检查也很方便。我因为要上班挣钱,妻怀孕以来的前三次检查我竟一次也没有陪她去过。
这一次我不但坚持要陪着妻一起去,还要求家庭医生在检查单上写了需要知道性别。妻进B超室足有二十分钟,医生才给妻做完检查。之后是给准爸爸展示的时间,有人喊我的名字,要我进B超室。我一进门,医生就问我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看到妻躺在床上,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笑容,便说:“我喜欢女孩。”
“恭喜你们!”医生自己也十分兴奋,笑着说:“你们都喜欢女孩,你们就有了个女孩,这真是太好了!”
其实我更关心的是孩子的健康。虽然根据妻和医生的表情判断感觉可能是多此一举,但我还是问道:“她的心脏是好的吗?”
“非常好,所有的器官发育都很好,完全没有问题。”医生说完,指着墙上一个三十几寸的液晶显示器说:“我这就给你演示一下。”
随着医生把检测探头在妻的肚皮上移动,小宝宝的影像一层层地出现在显示器上。
就在看到她的影像的一瞬间,我就深深地爱上她了。我爱我看到她的一切:跳动有力的心脏、精巧的骨架、饱满的大脑、细致的五官和肚子里像个梨子般的膀胱······
医生突然说道:“你们看,她在吐泡泡。”我睁大了眼睛,妻躺在床上也扭过头来看,只见女儿的下颚缓缓张开到最大后,又快速地闭合,一个圆圆的泡泡就出来了。她在众目睽睽下一连制造了3个泡泡。我在一旁由衷地赞叹说:“真圆!”
演示的同时,医生已经完成了拍照。临走,医生把打印好的B超照片给了我们,照片的四周空白处,用十六种语言写着“恭喜”。
母亲的白内障手术时间确定了,我买了手术前一天到北京的机票,和门窗厂老板请好了3个礼拜的假。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我正在收拾行李,妻拿了女儿的B超照片,递给我。
“带去给妈妈看看她的加拿大孙女吧。”妻感慨地说道:“我们还没入籍呢,想不到我们的女儿竟然是我们家第一个拥有加拿大国籍的人。我要生下一个外国人。”
我把手放在妻的肚皮上,对里面的女儿问道:“过去4年你在加拿大境内住满3年了吗?你知道加拿大地理吗?了解加拿大历史吗?会唱Oh Canada吗?凭什么你就可以获得加拿大国籍呢?”
我话音刚落,女儿就隔着妻的肚皮踢了我一脚。
行李收拾停当,洗漱完毕,关了灯我躺倒在床上。第二天早晨,直到阳光洒满卧室,我才醒来。想不起昨夜入睡前是否辗转过,却依稀记得一个小女孩刚刚嬉笑着,从我眼前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