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中篇小说连载之17)
卷二:圣山(续)
接下来几天,我们全力以赴营造新居。临近的松林是就地取材的好场所,胳臂左右粗细的小红松派了大用场,不仅梁、柱、椽、檩,而且锯断了一截截做墙,于是出现在手下的是座小小的木屋。旧窝棚能用的材料都设法运过来了,所以屋顶铺的是旧干草。别的许多生活用品,修修补补能对付用的,也捡了回来。当然,回到那地方时,结伴同行,而且小心了又小心,先潜伏在林子里,看清楚附近没有人,再去捡拾东西。有意思的是,那只母鸡,竟然也从周边的树棵子里走了出来,肯定是当时吓得飞走的,不过不再下蛋了。蔡妮说是吓的,要等明年春天才会知道它能否恢复。
新居基本落成,正式入住了。蔡妮四处打量,兴奋得在厅堂里转了一个圈,宛若少女的舞姿。新的居所比旧窝棚结实,也更大,隔成了小小的三间,蔡妮和我各占一间,当中一间是公用场所,可以叫作厅堂、厨房、餐室或随便什么,反正彼此增加了间隔。但其实我与她的距离在拉近。
人的身份的重新确定,证明反倒 是件好事,让我在盖造小木屋时放开手脚,直立着干了许多活。不过行走时为图迅捷,更多还是四肢着地奔跑。这时蔡妮就会诧异地看着我,但她很快也就习惯了我时而似狼时而是人的双重姿势。事实上,突发事件刻不容缓,都不允许双方有丝毫迟疑与斟酌的余地,彼此的命运纠合一起,连刹那停顿都不曾有——但那或许恰好是种宿命。这样的紧张感也完全抹去了别的尴尬,几乎不留一点痕迹,谁都在急着对付眼前的难题,无暇再去想以前的事。相反,因眼下和将来的共同承担,那反而转化成一个奇特的契机,跳跃式地跨向了新的默契。
笔谈的运用,也使双方开始了相互交流与沟通。蔡妮捡回来的东西包括纸与笔,图省事直接用树枝在地上划拉几下,也方便得很。当然,忙着干活,没更多功夫用来聊天。可当心里有话时,即便并不一定立即要说出来,面前也不再横着一堵过去那样的厚墙,至少我感觉是如此。蔡妮最初还多少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我,有点将信将疑,不久也就真诚相待,甚至因我在建造小木屋过程表现出来的智力和体能而高看我,不难觉察她眼神里流露的欣赏与赞许。就这样,我从过去俯首在她脚下的宠物,一跃成为平起平坐可信赖的友人。
一直到正式入住那天晚上,在门前空地用多余的零碎木材拢起的火堆前,才有空闲,应她的要求,简要介绍了自己身世。她对我和群狼共同生存的那段经历,既感兴趣,又惊奇。完了后,她没吱声,继续凝视着灰烬上那些凌乱的字迹。
“该我问你了,”她目光转向了我,“你这样,不怕惹麻烦吗?”
“什么麻烦?”
“你和我在一起,他们也会找你麻烦的,”
“没什么,我不怕,”
她掉过视线,盯着火堆,火光将她脸部的侧影勾勒得特别清晰。一会儿,她又开口了,声音变得轻微游移:“你是人了,不嫌弃我?我……我是坏女人……”
“怎么会?你不是,”
她又不吱声了。我瞄她一眼,她也正在看我。我尴尬地一笑:“不冷吧?”
她摇摇头,突然又来了句:“你是好人,”
不由想起前些日子偷窥她的蠢事,我只“嘿嘿”了两声。她回报我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笑容,那笑容在跳动的火焰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明亮。
两个人都不作声了,她脸色却在一点点阴沉下去,慢慢地眼角涌出了一滴眼泪。
“怎么啦?”我拉拉她,猜想她又想起了自己的过去,详情我还不好意思开口打听。她没搭理,听任泪珠滚落下来,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接着明显换了个话题:
“想不到,你这么高的学历……就是说,你迟早要走,要回家,对不对 ……”
说到最后,她的视线飘向半空,茫然中分明带着淡淡的别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我心里一动,只在灰土里写下几个大字:“现在我是逃犯”。
应该说,木屋建成,重新燉上药罐,屋里屋外又飘散着熟悉而陌生的药草香味以后,蔡妮情绪平静多了。但她没彻底摆脱紧张,总在担心说不定哪天那帮害人精又会出现,不止一次在深夜听见她压抑着的嘤嘤哭声。其实盖木屋的那几日也发生过,可白天的活儿实在累,惊醒后一掉头又沉沉睡了过去。这一晚,时过子夜,又听见还没来得及用湿泥糊缝的松木墙后,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啜泣。
我脑子里转了一下,决定去敲她的门,又重新用上了吠叫。
“不不,我没事……你睡去吧,”
我继续撞门。
“别管我,我……我……”
我更大声吠叫。
“好好,我出来,等等……”
我点亮了中间厅室的油灯。一会儿,蔡妮面有泪痕,萎靡憔悴,拖拖沓沓走出了她的小间。分别坐定在新做的木桌的对面,我取出了纸与笔,但更多是她断断续续的讲述。她以前的经历出乎我的想象,属于她自己的苦难,什么类比都不恰切。遇到伤心处,她一再掩面痛哭,止不住阵阵悲恸。
有一点和我原先估计差不太远,她是卫校的大专班学生。临毕业那年,通过网聊结识了一个帅哥,爱上了他。没想到那是个骗子,约她去大城市会面,到了后本人不出现,电话里另叫别人接送她去宾馆。这一接送,就把她送到了魔掌里。她先遭强奸,接着被贩卖到边远地区。那地方穷得兄弟俩只讨得起一个老婆,她得同时接受两个男人的蹂躏。她不从,就被打得遍体鳞伤。好不容易没法逃了出来,中途迷了路,又被抓了回去。她仍不屈服,拼死拼活的,兄弟俩最后烦了,将她当货物退了。那帮人干脆胁迫她加入团伙,一起做诱拐儿童妇女的勾当。
因为年轻(被骗时只有二十出头),她经常扮演成清纯少女,向推着婴儿车的母亲或老人问路或打听别的事情,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团伙的其他人就乘机把婴儿偷走。等到失主发现,她就趁着一时的混乱脱身。她还有一个辅助角色,是在以打工名义诱骗农村少女时,她现身做示范,证明介绍人(不用说是团伙的一员)讲的情况实有其事(工资如何高,福利如何好,环境如何理想,等等)。最悲惨的是,同样因年轻,她成了这个团伙的泄欲工具,任何一个男的色迷迷时都来奸污她,他们甚至还轮奸她,连她来例假的日子都不放过。
“他们是畜牲,千刀万剐的畜牲!生不如死,我想过自杀,可年轻轻的,不舍得。唯一支撑我的念头是,这是上天对我的处罚,我得接受,得忍受……我看到那些被骗被偷的小孩儿,因为离开了妈妈,在哭在闹,在生病,就对自己说,你活该!你也是畜牲!”
最严重的时候,她被糟蹋得起不了床。只有一个年长的女的对她好,经常照顾她,有时还保护她,不准那些男人碰她。她管她叫何姐,就是给她报信的人,出狱后成了好姐妹。
不用说,她就这样患上了妇科疾病。被捕对她反而是解救。入狱后,监狱里的医生对她作了诊断治疗,但不可能根治。她目前在山里找的草药,是外祖父留下的医学书上的方子。
“我从小喜欢小孩儿,可我……可我……可能再也没法有自己的宝贝了……呜呜呜呜……”
她再次嚎啕大哭,额头连连磕着木桌散发着松脂香气的面板。我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任何语词,在那一刻都是失血的,苍白无力的。我听任她哭个痛快。最后她自个儿平静下来,擦干了眼泪鼻涕,抽抽嗒嗒地说:“好了,索性告诉你,心里松快多了,”
我默默地点了下头,顺便用笔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来找你麻烦的人,他们没受到惩罚?”
“为首的几个漏网了。天报应他们!……”
她又失声哭了起来。无语中,我轻轻拍了拍她肩头,表示安慰。不料她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不放,好半天才松开。
第二天,蔡妮在自己小间里整整歇了一日。我没有打扰她,只是把头天煎成的药汁热好,给她端了过去。然后,一个人围着木屋转来转去,这里拾掇拾掇,那里归拢归拢。要不就拣个背风的地方坐着发呆,或者在松林里乱窜。其实,本来还有不少等着收尾的活儿要干,但提不起兴致。我想起了史书记载的“人相食”的事迹。兽类为了生存,也会同类相噬吗?至少我知道狼群不会。还有,人们互相欺诈,还可以说是为了钱财,那或许是谋生必需的,但一道欺凌糟蹋一个还没出校门的少女,那算什么呢?性欲的冲动,难道不能通过更正常的途径得到宣泄和净化吗?或者就因为正常的途径无法得到保障?所谓的虐待狂,不正是人性在非正常境况下的变异,而不是兽性的延续吗?……
挂念着躲在自己房间里的蔡妮,心里此刻只有难以言表的哀矜。闭上眼睛,呈现出来就是那个裸女人体,还有蔡妮布满了泪水的凄苦面容。经历了一番罪孽与牢狱的洗礼后,她心里感受得最多的到底是些什么?喜,忧,悲,乐,怒,嗔,烦,愁?……就像一朵幼葩,在期待盛开中,却遭到了暴风雨无情的摧残——这个有点老套的比喻,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年轻轻的,她肯定有自己的梦,包括爱情和孩子,却一脚踏空,堕入黑恶罪孽的深渊。她的痛,她的恨,她的挣扎,她的绝望,唯有她本人,才有切肤之感。在我挤压下才吐露的那些含泪的倾诉,岂能表达出她体验过的所有黑暗?我,只有被动地倾听,真正又能帮她多少?……即便眼下,要走出过去的阴影,也完全要靠她自己,别人根本就无能为力。
总算弄明白了,她原来貌似淡泊的脸容,其实掩饰的是内心的剧痛,又或者是体验过大悲大痛后的麻木,已失去正常的感觉。当然,也可视为看穿了人世间所有险谲卑劣后的冷漠。老沐以她为模特来画女娲仙子的像,大概看上了这份表情,不妨说是超脱气质,不会和凡俗的一颦一笑雷同的。但它的内核是冰,不是火,所以无法以激情感染人。想以她为模特,创作出动人的女娲像,其实是缘木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