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中篇小说连载之33)

卡斯塔里亚,神话中的灵感之泉,生命之源。你赐我以情智灵性,我回报你以词赋诗文。就这样,离开了陆沉的故乡,来到了海外的古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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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人(中篇连载之33)

                          卷三:浮城(续)

月亮升起来了。这是个月圆之夜。 

那冰莹冷洁而又布满阴影的一轮镜面,从空空洞洞的窗口,透过横七竖八钉上的硬纸板、草蒲包间的空隙,不屑地窥视我身处的这个黑暗空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和这个永远不会把另一面转过来的傲慢球体,似乎已建立起某种神秘感应,每到满月时分,内心就特别狂乱,喧腾着野性的呼唤。想嚎叫,想厮杀,想吞噬……

不过今晚上,脑海里充满了白天在那座墓园见到的景象。整座墓园,沉寂荒凉,光秃秃的坟茔泥土流失,只点缀着些许稀疏的荒草,横七竖八的小径却蒿莱没膝。凛冽的寒风一阵阵吹过,枯黄的茎杆和叶片都在瑟瑟颤抖和摇摆不定。水泥或砖砌的矮小坟头破损颓败,镌刻着的姓名和生卒年月大多漫漶不清,个别的瓷画肖像线条模糊,依稀尚能辨认出是年轻的男女。更多是些无名墓,连块墓碑也没有。

进去时走的侧门,只觉得这地方远远被抛离了生命世界,连乌鸦与鸟雀的咶噪都听不见,被埋葬在地球的最底层。幸亏“讲理”是在看墓人的小屋举行(自然现在空旷无人),关好门窗后也就隔离了这一切。从大门口退出时,才注意到有矮矮一道水泥短墙,上面刻着“红卫兵墓园”五个灰暗的大字,它们顿时激活了脑海里久已淡忘的印记。

那还是读研究生期间。我的导师R教授曾打算立项研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风靡全国乃至一些西方国家的红卫兵运动,从国外图书馆复制了一些缩微胶卷,内容是当时国内各种出版物的照相版,主要为各地红卫兵小报,资料相当齐全。他一度希望我作为助手也参与该项目,事先允许我浏览了相关的内容,以便我这个后生小子能有个初步的概念。当然,R教授应该是亲历者,但很奇怪,此后他就再也没提起这件事,估计项目没被批准。渐渐了解到,这方面的研究在国内已成为禁区。但我这方面的兴趣相当长时间都保持着,以后还读到了几个当事人的回忆录,所以对红卫兵的情况并不陌生。就因为这情况,本是十分疏远隔膜的坟场,顿时变得似曾相识了。

这些年轻的亡灵,如今几乎被历史完全遗忘,当年却也曾叱咤风云,满怀狂热的激情企图创造历史。一度风行的称谓是“革命小将”,他们企求向往的是一个纯而又纯、如水晶般澄澈的、纤尘不染的红彤彤的新世界。按照他们的主观设想,在这个美丽新世界,没有牛鬼蛇神,没有污泥浊水,没有地、富、反、坏、右,没有封、资、修……总之没有任何不符合红色革命的东西,凡不符合的,统统扫荡干净,毫不手软,不留丝毫余地,以确保革命的纯洁性。他们就是如此胸怀理想,响应最高层的号召与发动,全身心地投入某种意义上确实属于史无前例的文革的。为了这个崇高的理想,他们不惜从灵魂到肉体消灭所谓的“阶级敌人”,他们也甘愿牺牲自己,抛头颅、洒鲜血,不畏避敌对派别的长矛、钢棒,甚至枪械的扫射,许多人就倒在武斗的战场上。墓园就是他们尸骸的葬身地,或可能更糟糕,乱葬岗。除此之外,就我所知,还有些年轻人认为最初的号召者与发动者后来背离了这一理想,转而把矛头指向了最高层,从而引祸上身,遭到了迫害与杀戮。当然他们的白骨很可能不在这个墓园里,相信更加湮没无闻,即使最亲近的家人,随着岁月的流逝,也把他们埋葬在不堪回首的记忆中了吧。

问题正在于,这些单纯幼稚的年轻人并不懂得,这样一种纯而又纯的状态,无论在自然界或人世间都是不存在的,也不可能用任何手段达到,即便千方百计提炼再纯的纯金,也仍旧有微量的杂质在内,因此制订和提出如此的理想,本身就是巧言惑众的自欺和欺人行为。更可怕和更可恶的是,这种纯而又纯的理想旗号不外是幌子,实质包藏着最为卑鄙龌龊的私心盘算。所以当理想的锋芒触碰到私心的黑洞时,会遭遇后者疯狂的镇压与吞噬,这毫不足怪。

不管怎样,怀有理想者是年轻一代中最积极向上的人。他们对崇高的钦仰与追求本是人类一代继一代不断前进的原动力,而现在,事实无情地表明,那个伟大的目标无非是故意设计的恶作剧,而且代价惨重,一代人的灵魂,连同肉体,不论观点是否相左,同样饱受摧残,甚至干脆被消灭。至于那些盲从者、投机分子或被胁从者,本身就无所谓什么理想不理想,全都出自各种类型不同、程度不同的私心,他们和制订虚幻理想的掌权者的关系,不如干脆说是为虎作伥,至少也是同流合污,因为他们同样借助于理想的包装,来实现和满足自己的私欲。

这沉寂且荒凉的墓园,一个个隆起的土堆下,最终埋葬的,不仅是那些年轻幼稚的灵魂与肉体,其实更是一个时代的崇高精神。最悲惨的莫过于崇高遭到亵渎,叫人误以为那不过是同叫卖假药差不多的骗局,是精心设计的凌辱与屠戮。崇高由此遭到颠覆,受人冷遇和唾弃。犬儒主义、爬行主义、虚无主义、实用主义、拜金主义……全都因崇高的沦丧而来。人们就像狗关心肉骨头一样,只关心触手可及的物质利益,唯利是图,而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想想R教授传授给我的成功学吧,成功的标准不都是以物质收益的多寡为标尺的吗?

以上这些想法乱七八糟地纠葛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我的思考,哪些是R教授谈起过的见解。刺痛我的,其实并非R教授后来把这一出悲剧完全忘诸脑后的冷漠,倒是我本人的一步步沉沦。不谈以前了,就说目前吧,挣扎在人与狼的边缘,我还有理想吗?难道就是回家或复仇?那么一点可怜兮兮的愿望配称理想?为了这可怜的愿望,我甚至同意和社会最底层的人厮混在一起。再堕落下去,恐怕就只有地狱的深渊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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