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三峡
《巴山云雨》和《三峡好人》都是关于三峡的。前者说了一个老实的航道管理员麦强和寡妇的故事。我特别喜欢电影的结尾,麦强在夜色里,穿着衬衫和裤子就下水,游过浑浊,带着漩涡的长江,到对岸找那位寡妇陈青。陈青看着浑身湿漉漉的麦强,一边哭,一边不停地打他,最后画面是被云雾所笼罩的巫山。
《三峡好人》讲两个故事,两名山西人去四川奉节找自己的另一半。一位是找自己的老婆,十六年前花钱买的,又跑了的;一位是找自己的丈夫,说好要离婚。片子拍得涩,却很从容,是贾樟柯2006年作品。
三峡是我十年前去过的地方。大学暑假,我和高中同学跑到重庆,被大学同学的妈妈安排到医院病房睡觉,因为三个男生,家里睡不下。之后的日子里,我们去看了三峡。记得当时,船每到一个码头,我就上岸看风景,涪陵夜里到的,上不去,我就跑到船头想闻闻榨菜的香,奉节就是白帝城,到了张飞庙,看张飞,丰都逛鬼城,万县就去住了下来,去小三峡。后来要去小小三峡漂流的时候,被同学拉住了手脚,说再去就没有钱了。
其实来重庆之前,父亲就问我要不要帮他去要笔欠款,钱不多,要过来了,可以让我在路上当路费。我很欢喜地答应了。四川,自古是袍哥地方,江湖味道十足,说不定讨债能讨出什么好玩的事情来。后来,可能父亲被母亲说了一通,在电话里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少了这番幻想中少年子弟的江湖经历,心情有些失落。船过三峡的时候,看到江中间的一块暗礁上,摆在航道中央,停着水鸟,突然想起来,此情此地此景,也许一辈子就这么看一眼过去了,当时难过得自己很想就跳下江去,从此一路漂流下去。
时光荏苒,十年之后,在英国看到了两部片子都是关于三峡。我努力从一点点的画面中,找出自己觉得熟悉的地方。虽然是讲别人的故事,我确实在找一些自己的影子,多像一次设计好的回忆。
《巴山云雨》中夜色泅渡的麦强,《三峡好人》千里寻妻的韩三明,很有古风。这样的古风,在《三言二拍》里读过,在更早的《诗经》汉乐府中有他们的影子。
正是这样的古风,让自己在布里斯托,看到绚烂之极《满城近代黄金甲》,感觉是超级摩登。
《鬼佬》
《鬼佬》和《三峡好人》都是异乡人。关于回家或者离乡,《鬼佬》也是一个很好的故事,这里距离故乡更远,这是一部关于莫坎贝海滩中国拾贝者的故事。《鬼佬》是小成本的片子,有《卫报》采访和BBC记录片垫底,加了创作的元素,看起来,需要慢慢地入味。其中有东北话、闽南话、普通话、港式普通话,中国的形象在语言上开始丰满许多,而不是过去慈禧太后开口也是一口粤语的水平。
这一周来接受关于中国信息太多,我到了夜里突然就睡不着了,因为想起来“海归”的事情。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面,这样纪念海滩遇难者,“无法回去的故乡,终将成为无法唤醒的记忆,献给在海滩遇难的中国拾贝者。”后来我在采访BBC纪录片《Death on the Beach》制作人的时候,他告诉我,当地亲人知道英国把遇难者棺柩送回到国内,非常感激,而当地政府居然不是很希望他们将尸体送回来,我顿时感到光彩熠熠的“祖国”两个字,顿时少了“故乡”一词的亲切。
周末接到朋友的电话,朋友在英国大学做讲师,电话里说,自己对一度回国充满期待,不想这次呆了半年,隐隐约约觉得有些阴影浮现。崛起之下,找不到自己的感觉,献计献策又缺乏实干机会;偶尔有本土的批判人士,多是激扬中国,想象西方,却又和自己在海外的感受是隔了一层。
这样让我想起了,在三峡中看到过的那只水鸟,那一幅场景,一生一世也许就是这样一次机会,我的眼睛也无法追踪那只鸟儿现在栖息在哪棵树上。
与拾贝壳的黑工,一袋海贝收获几镑钱相比,在异国与故土之间,知识分子的吃力是因为劳心。因为国家贫弱,于是大肆鼓吹富强;眼见崛起之下,却没有自己的既得利益,心有不甘。看起来他们精神是如此的自由,头颅却没有水鸟有一块可以落脚的石头。
难道我们海归的将来,真的要被鼓吹之下,将故乡当作黄金甲的战场,而不是回到自己感到安心养息的地方,好像《三峡好人》一样,即使大厦崩塌,却还可以在废墟林里世界里,找到自己失散的妻女,两人分享一块大白兔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