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中篇小说连载之38)
卷三:浮城(续)
天空彤云密布,雪霰飘飞,心情也如天气一般阴冷。这时刻唯一能让我稍稍振作的,是楼层里的小提琴演奏。每到凄苦阴郁无法外出的天气,有一把小提琴时常响起,并立即压倒了其它为卖艺而练习的吹拉弹唱。哀婉动人的曲调,一扫楼道里的嘈杂,多数人都在静静谛听,即便有话不得不说,也尽量压低了嗓门。连最吵吵闹闹的放肆之徒此时也会收敛,最阴郁的凶鸷之人也瞬间软化变得温顺。但往往在最动人的刹那,琴声又会嘎然而止
这一天,我终于循声而去,在一处楼梯下的角落里,找到了小提琴的演奏者。大家称他老乐,不知道是他的姓,还是老乐师的简称。听董帅介绍,是孩子们喜欢和敬重的一个老人,年纪总在六十开外。凡对音乐感兴趣的小家伙,他不光教他们吹拉弹唱(中西乐器他无一不会),还教他们识谱,一般是简谱,天分高的就学五线谱。“黄龙帮”在街头卖唱的,几乎都是他的学生。据说有些高徒目前已在下等酒吧等场所献艺,虽不入流,总比在街头奔波强许多,收入相对固定。万一被星探发现了,前途更加不可限量——丐帮的孩子们也都做着类似的明星梦呢。
楼梯下这个昏暗的角落,老乐布置得相当有条理。靠墙搁着个无腿的旧沙发,紧里头放着一些装在盒子里的乐器,沙发上方吊着块木板,一半是些旧书报,另一半放着些餐具,沙发外侧摆着两个小木凳。老乐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难接近。找到他时,一曲已了,他虽不主动搭话,也不冷冷地拒人千里之外。我介绍自己后,他回应得颇为爽朗:“呵呵,大名鼎鼎的狼人!龙七把你当镇山宝了。不过,入了下九流,出行就不易啦!”
“是呀,人在江湖嘛,”我顺口应答,尴尬地打量着胸前又长得浓密的粗毛,兴趣却在他的演奏上:“常听你拉曲子,有韵味,耐听,但不知道是中外哪位大家的作品。以前听过些,全没印象了,能指点下吗?”
他呵呵一笑,拨弄了一下手里的琴弦,当作回答。
我提出了心存已久的猜测:“要不,是你老本人的大作?”
“大作?呵呵!……有学识的人,应当知道音乐是心里流出来的。心里有东西,把它们记下来,就这样罢了。”
一眼瞥见墙角里还有个旧皮背包,鼓鼓囊囊的,露出几张五线谱纸的一角。“那些就是你的手稿? 肯定都不错,有机会出版就好了,”
老乐摇摇头:“人死了,就是一堆废纸,”那语气仿佛在谈别人的事情。随后转向了我:“听说你在教孩子们识字,”
“是呀,你也不在教他们学歌学唱吗?尽可能地受点文化和审美的教育吧,还都是些孩子呵,”我情不自禁地感叹着
老乐把提琴放进琴盒,看得出他小心翼翼,相当珍惜,半晌才说:“难得呵,你还有这份心。按说,蔡元培倡导美育都一个世纪了,可我们搞了些啥呀?中国出不了门德尔松,出不了帕格尼尼,怪谁呢?”
这话引起了我同感。心灵不自由,哪有好音乐?不用追溯到很久以前,还曾产生过《二泉映月》这样脍炙人口的曲子,但后来的五六十年,何曾见过佳作?那些遵命写作的乐曲,如同所有的遵命文学与遵命艺术,无非概念先行,形式图解,音响拼贴。一部翻来覆去炒作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也不过讲了个千年前的爱情故事,音乐形象直接从地方戏曲翻抄过来,极其单薄贫弱,除了对那双痴情男女的同情,无法孕育更丰富的想象,更不必说让化蝶成为真正自由自在的起舞,开拓一片灵性的天地了。
因为谈得来,以后常去聊天。一来二往,得知老乐原名刘予涵,父母是有名气的天体物理学家,建国初听了宣传鼓动从国外回来的。这算出身名门了,我想,他的音乐天赋与修养和这家庭背景是密切有关的。双亲不单自己是业余的乐迷(父亲擅长黑管,母亲弹得一手好钢琴),而且觉察了他身上的天分,从小就送他进了音乐小学,接着是音乐中学和音乐学院。这不止是父母的愿望,他自己就是做着当演奏家和作曲家的梦长大的。他的确没辜负他们的期望,中学时代参加国际小提琴比赛就拿了银奖。天体物理学是高度理论抽象的学科,离政治很远,父亲又在相关的航天领域做出过理论贡献,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场接一场的政治风波,总算平平安安度了过来。没料到横扫一切的文革风暴骤起,父母亲被打成反动权威和外国特务揪了出来,他们不堪冤屈和羞辱,双双自杀。几乎同时,公认是大四高材生的他不仅一夜间沦为“狗崽子”,也被拔了“白旗”(即只专不红的“白专生”),遭到批斗。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些变故,也无论如何不肯放弃音乐家的梦,于是凭着年轻人的狂热,准备铤而走险,偷越国境,转道缅、老、泰去西方国家深造,实现自己的音乐梦。然而就在准备越过边境线的那一刻遭遇到了巡逻兵,一片慌乱中,带队的“蛇头”就此失踪,他虽徼幸逃脱,但赔上了不多积蓄的大部。幻想着还有机会,在当地逡巡一段时日后,身无分文的他,不得已到橡胶园当上了割胶工。繁重的劳动、闷热的气候、刁蛮的工头、猜忌的同伴……对他来说那无异是当苦力做奴隶。更要紧的是,他担心割胶刀的粗砺和橡胶汁的稠粘损伤了他敏感的手指,以后再也找不回琴弦上的感觉。结果他和一个姓丁的工友结伴逃出橡胶园,为着活下来,一道参加了贩毒。在亚热带丛林的炎瘴毒雾中跑了两趟买卖,就被缉毒队抓获,但他却奇迹般再次从关押的派出所逃脱(丁姓工友就没那么幸运,不久就判死刑遭枪毙)。从此他远离恶梦一般的边疆,流浪回到了内地。
他就盘腿踞坐在我跟前,双腿静脉曲张,不仅行走不便,局部皮肤还出现了溃烂。他像讲别人的故事一般,断断续续讲着自己的经历。雪白的乱发映衬着黑瘦的脸,几乎永远不失那种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微笑,唯有衰老的皱折和下垂的眼袋似乎存贮了遭遇过的不公。我明白,他的泪水都已经编织进了他的乐曲。看我对音乐似乎懂那么一点,有时他会把自己的作品片断演奏给我听。所有的曲子,不管篇幅大小,都渗透了道不尽的哀怨与悲愤。哪怕是根据民间小调写的小品,曲调原本欢快,改编后也无一例外。不过乐曲仍旧包含着希望,包含着对光明的憧憬,所以听来也不觉得单调,相反是足够丰富的织体。
“我还有个大的东西,也叫命运交响曲。当然,不能和贝多芬的比,还没写完,”有一次他冷不丁地告诉我。
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愕。风烛残年,贫病缠身,几乎彻底湮没在不为人知的黑暗底层,他仍坚持把自己有限的心血奉献给锺爱的音乐,企望着艺术殿堂的神圣绝顶。这只能说是虔诚至极的牺牲,就像圣方济,也出自信仰的力量,只不过供奉的是另一个上帝。刹那间有个强烈的冲动:一定设法帮他把创作的乐谱保存下来!尽管毫无把握,日后能否真正争取出版。他这把年纪,加上饱经忧患的身体状况,说不定突然哪天撒手人寰,这些心血的结晶果真将沦为废纸,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的。
找机会,向他透露了我的心愿,但他不置可否,可以说没一点反应。没有打听过他含冤自尽的父母后来是否平反,猜想经济上有过补偿,不然他无力置办那些乐器,虽据他说是从旧货店淘来的。当然,平反与否,对他丝毫没意义。深痛巨创的是父母的期望连同他们自身,早已灰飞烟灭。而他,虽继续在为自己的梦想苦苦坚持,但能否成真,或徒然变成泡影,均不可知。谁能想象,一个在国际舞台上赢得过掌声和赞誉的音乐少年,一个原本前程无量的年轻天才,竟会沦落为毒贩和乞丐?不受约束肆意膨胀的权力意志,就这样用冠冕堂皇的借口和纸糊的正义,粗暴无情地摧残和毁灭了人才,也包括普通人的人生……
文革,遥远的年代,遥远的事件,原本对我及像我这般年纪的人十分陌生。日常听到的追述,也都蒸发成了抽象概念,只见人们各自按需要填充进自己的曲解,在就文革的功过得失争论不休时,实则是在为当下的利益分割争论不休,这样也就绑架了这段历史。其实真相究竟怎样,这中间比黑夜更沉重的那些体验,只有亲历者才明白。所幸历史恰巧沉积在我眼前,不仅仅是活生生的天才音乐家刘予涵,还有他那些饱蘸着沧桑血泪写就的乐曲。是的,无论如何,我要把他的手稿保存下来,即便暂时无法出版与发表,就让它们以手稿形式传下去,让后辈能有机会用心灵感受一下,这一代人的灵魂与心魄究竟遭遇过些什么。
和老乐的接触,使我开始改变看法,觉得四周的行乞者中间,恐怕还有来历和资质都不简单的人,他们的遭遇或多或少都结晶着时代的宿命。这个时代,粗暴无情地毁弃的有价值东西太多了,保不定哪个垃圾堆里,就有破碎的钻石与珍珠在。心里的嫌弃被冲淡,不过并没更多空闲功夫去寻觅和挖掘,除了周身越长越浓密的粗毛,又增添了新的烦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