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訾非
12
{大雪厚厚地覆住山村。万籁俱寂的时辰,灰色的墙从耀眼的白雾里升起来;更高处,有黑峻峻的巍峨的烟囱。篱笆拢住的院子和雪,温润而光洁。从外面打开篱笆的矮门,踏上厚厚一层酥软的雪,就是走在云彩上。
{他在雪里打个滚,雪就把他舔白了。他听到了雪与雪磨擦时的窃窃私语,也听到了自己脉搏的跳动。
{雪的甜味。雪的泡沫。雪的松垮的皱纹。
{晶莹、溜尖的冰柱从草屋的檐上垂下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井然有序,就像是被刻意安排的。一天又一天,它们在寒冷的天气里不动声色地茁壮着自己,浑厚着自己,屋子也就一天天肃穆起来了。
{他喜欢用手攫住它们——那种光滑的触摸,乍暖还寒的。冰在手里润湿,融化,水一粒粒滴落,热气袅袅升空,心底就有一片湖水满溢,一阵琴声悠扬。
{躲在树桠间的雪。堆积在墙头的雪。平铺池塘的雪。涂白了窗台的雪。依附窗棂的雪。飘入灶屋、散落在柴禾上的面粉似的雪。
{下雪之后,一切都失掉棱角,色彩也单纯了。
{大风扬起雪粉,越过疏朗的篱笆,又把它们撒在院子外头的池塘里。
{一行白鹅斜斜走过院前,蹒跚下到水塘里,在冰面上散开。
{雪霁后的清晨,太阳是一束碧青的麦芒,新鲜、甜蜜、无辜,簌簌颤动。
{从篱门到家门,有一串脚印,把院子一分为二,半边豁亮,半边昏暗。草屋把影子薄薄地涂在雪上。
{他想要把那薄薄的一层影子揭起来,卷成一束麦秸,靠墙竖立,把豁亮还给整个院子。
{他想要拆掉篱笆,这样他的院子就很大了,一直通向远处的田野。柔软的田野,纯白一片,高起低伏,那是大地的呼吸,凹下处并不陡然,隆起处也并不突兀——那下面一定孕育着什么,或许有一匹小马,会从那里一跃而出?
{有时他也喜欢那篱笆,它在雪地上编织了影子,再把影子拉长,弄歪,水一般流淌。}
他躺在床上不能入睡,浮想联翩的都是过去的记忆。
他起身泡一杯浓茶,坐在桌边且睡且醒,等着烫手的茶水凉下来。
是谁的手感觉到烫?这个醉人诧异于双手的陌生——手里的茶杯反倒更熟识些。
在芙蓉里餐馆,自己一定喝多了,说了不少不着边际的话。他有点讨厌柴柯的镇定:这人盯着你,眼里流露出一种洞察别人的好奇,让人惶惶不安。“你真的离婚了吗?”“将来打算干什么?”就好像他对他负有责任。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被掩饰得很好。不过,还有谁能和他一起喝杯酒呢。可是柴柯这家伙没喝几口。
窗子外面站着黯淡的路灯挂着漆黑的天空,偶尔可以听到路过的汽车按响的喇叭。窗子是敞开的,开到不能再开的地步,屋内依旧酷闷难当,空气凝固成一块刚出锅的豆腐,热得绵里藏针。他真希望来一场大雨,电闪雷鸣,风声大作,水流如柱,窗户被扇得东倒西歪,玻璃一声声犀利破碎。
对面谁家还亮着灯,合上的窗帘把灯光过滤成淡绿色。[咫尺之间,永远遥不可及。你或许更了解一个古罗马皇帝的生活,可是十步之外就有一个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的人。还好大家都熟悉这几盏黯淡的路灯、几座簇新的垃圾筒,这些共同的记忆说不定就是一张通行证。“你也在那里住过?那个臭烘烘的垃圾场?对对!哈哈!”陌生感涣然冰释,手握到一起,心也莫名其妙地纠结到一起。]
路灯是圆球形的,它们吃惊地盯着整个小区,纤细的目光寸步难行:才从那些个圆球里挤出来,就湮没到粘绸的空气里了。
从哪儿飘进来一丝凉爽的空气?直接渗到头脑里。
{母亲那仿佛被惊吓的眼神偶然绽开笑颜;严肃的父亲没理由地突然高兴起来,给他讲关于猴子的故事。那肯定是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在涂门,一家人在院子里乘凉,都坐在那张竹编的床上,比白奶奶家的玉米秸凉床要平整舒服多了。一只猴子坐在树上哈哈大笑,忘乎所以,结果从树上掉下来,把屁股摔红了。从此猴子的屁股便是红色的了。在这样的故事里,动物们的一个闪失,就变成整个种群的标志性特征。比如那头被猴子嘲笑的熊,尾巴断在冰封的河里(它把尾巴伸进河水里钓鱼),从此……。那年夏天下了一场暴雨,整个城市都浸泡在半尺厚的水里。扯天扯地的水,他和其它的孩子都在院子里趟水,被一种莫名的兴奋支配着。他们都以为从这样的水里能够捞出鱼虾,各种传言不胫而走:谁谁家钓上了一条一尺长的鱼,谁谁家捞上来一整盆的虾……。无稽之谈流布既快且广。当然更多的传说是关于水的:哪一年哪一年,城里的水涨到
为什么总回忆那个院子,为什么不走进家门看一看?
走进去过,但看不见什么。院子里的砖块和青苔更亲切一些。父亲在院子的角落里种了菊花,大约还有萝卜。菊花长得瘦骨伶仃,但到秋天总能可怜巴巴地开上几朵黄花。有一次父亲种的一株植物竟然开出极其娇艳(也许过于娇艳了)的绛红的花。父亲说:“这就是虞美人!”他的意思是:看,这就是著名的虞美人。可他那时对这种花一无所知,还不知道李煜这个人。
单薄而美丽的虞美人,是父亲种植经历的最高成就。除此之外,他种下的每一粒种子都发育不良,勉强开出的花朵都娇弱寒碜。因为父亲对他的种子发出的每一棵苗都不肯舍弃,从不间苗,任它们在各个角落里挤挤挨挨争夺不休。父亲当然不是一个好园丁,但这个弱点却让他感到温暖。毕竟父亲的世界是由无数文件和表格组成,当父亲摆弄他的植物的时候他才能感到他切实的存在,他最柔软的部分那时也暴露无疑。父亲的植物接二连三夭折,抵挡不了这个世界的残酷。他忙着浇水、施肥,把花盆搬来搬去,仿佛在东躲西藏。这也不能改变它们在劫难逃的命运。
夏夜冲澡后躺倒在竹床上,皮肤一触到竹床,凉爽的感觉就一下子传至全身,那一瞬间便是快乐的极至了。那一定是八月份,蟋蟀们四下里唧啾不已(但总只有一只在近处叫得格外响亮,一声声情真意切、有板有眼的,从嘈杂不清的背景里脱颖而出。)最好是在暴雨过后的夜晚,凉风打窗外飘进来,蟋蟀们的叫唤一声声安慰着惆怅的心。他永远无法回忆在他家里,他睡在什么地方,什么样的姿势,枕头是什么颜色的。所有这些一概忘掉,是记忆的黑洞。甚至他平日里用来复习功课的桌子,伴随了他许多年的,他也不记得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什么质地的了。
但他却能真切地记起窗上蒙着的纱:塑料的绿色纱布,网眼是极细小的正方形,被父亲用图钉规规矩矩地钉在窗框上。夏夜或初秋的雨后,凉意和虫鸣就是透过这些小方格子渗透进屋子里来的。
13
又一个亮朗的早晨,窗外的景物扑面而来,但梦的碎片依然占领着他:一大群鸟在飞。大大小小的鸟,有一只最大,像是一只海鸥,巨大无比的海鸥。这些鸟在天穹下回旋往复,犹疑不去。
然后他看到窗外的绿地旁,一个中年男人在收拾一座垃圾箱。他动作迟缓,一声不吭,腰佝偻着,一身蓝灰的衣裤,加上灰蓬蓬的头发,仿佛刚从脚下的土里钻出来。
说不定真是从土里钻出来的,黎每次见到这个人,他都是一声不吭地在一只垃圾箱前头收拾,转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居委会贴出的告示里,这种垃圾箱被称作“绿色环保屋”。居委会也算是尽心竭力了。大娘大嫂们向来钟爱杏黄啊、粉红啊。她们还喜欢那种蹲坑式的厕所,不是那种用白陶瓷垫着底,粪便从一个洞里冲下去的那种中式抽水马桶。大家蹲在洞上,一字儿排开,下面是不折不扣的粪坑。见面都是熟人,谈笑间,家长里短的就散布出去了。在这个小区里就有两座。居委会的另一个告示上说,这两座六十年代的蹲坑式厕所被评上卫生厕所了。
他们肯定不把气味算作卫生的一部分,只要脚边没有粪便,墙上没有尿迹,就算卫生了吧。蹲在粪坑上,时光就倒退了二十多年。上小学的时候,他家住在平房里,他天天去小区的蹲坑式厕所,低头是巨大的粪坑。一些故事就在这粪坑上茁壮成长。孩子落进粪坑里淹死,满嘴塞着粪便,所有故事里,这个是最恐怖的——地狱的烈火算得了什么。据说流氓会躲在粪坑里,举头朝蹲着的女人望。天,人的极限在哪里呢。就算是有地狱,无非多了一个火中取栗的机会。“瘦哥哥”梵高,不是从火里取出太阳来了吗?
清洁工仍在慢条斯理地专注地收拾那只垃圾箱。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以免他突然消失。他会突然遁入脚下的地面?黎想看他推车沿路走动一番的模样,打消掉盘踞在他脑子里的遁地的想法。
一周前,黎曾跟那人打了个照面。当时那人也在垃圾箱旁边忙着。他招手示意黎停下来帮忙。他们两个把满满一布口袋垃圾抬起来,扔进垃圾车。黎不明白为什么他用白色的布口袋装垃圾,却也没问他,那人口齿不清,喉咙里发出完全没有意义的声音,只能根据他双手的比划来推断他要他干什么。
黎见他又把那个布口袋装满了。他的脸是歪曲的,呈S形,五官也模糊着。看到这张脸,他立刻觉得脑中被一种很大的力量拧了一下,突然眩晕。黎仿佛看到他脑袋内部也遭受了变形,使他口齿不清。黎以前只在绘画里看到过这样的脸。
[蒙克,对,是蒙克的《呼喊》。]
可他从不呼喊,当他含糊地说“谢谢”的时候,眼神里的温柔再明显不过了。
一辆轿车停在了垃圾车前--垃圾车泊在路中间,挡住了轿车的去路。司机熄了火,坐在驾驶室里抽烟,等着那人用毛巾擦拭“绿色环保屋”。少见的好脾气,这里的司机碰到路上的障碍总是骂骂咧咧的:“你有病啊!”“你找死啊!”“你怎么回事儿!”。这辆轿车的主人大约是住在小区里的,想必知道这S脸的清洁工不会吃任何人那一套。轿车的出现未影响他分毫。他依然故我慢条斯理地擦垃圾箱。等到他骑上垃圾车走开,司机已恭候多时。
黎起身去厨房冲一杯茶,就又想起了头晚做的另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数学课上,去黑板前和另外三个同学分别演算几道习题。他们肩并肩,有点竞赛的意思。站在一旁的老师,对他的期望最高,题也就最难。眼看旁边三个同学都计算完毕,纷纷下了台,只有他一个人还在黑板面前无望地挣扎。最后老师命他放弃,让他下去。他辜负了老师的期望,却委屈地想:我能解出来,要是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好了。
他并不想去发掘这梦的隐喻,梦中的尴尬那么逼真,根本不像一场梦。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考试的梦了。在他上中学的时期,这种梦倒是屡见不鲜,上大学以后就少些了。刚出国的头一、两年也出现过几次。后来就几乎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