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所有冲突的最佳调停人是时间。“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 仇人能变成兄弟,多半不是因为人变聪明或者是学得宽容大度了,而是因为时间:打得兴起时是敌人,打累了、打不动了、当初垒起来的深仇大恨被时间冲刷得痕迹全无了,就成了兄弟。
人跟自己的冲突也是如此。随着时光的推移,我发现那个一脚踏空其实对我是幸运的事。既然脚下已经不是实地,早踏空就比晚踏空要痛苦少点。
于是回想起多年来的许多迹象已经在警告我:我对我做的事其实没有什么感情。高中时,物理化学和历史地理在我那里都算得心应手,但文科课程对我尤其有一种理科课程没有的亲近感。但是那个时候从长辈到孩子心照不宣的共识是学不了理科的学生才去学文科,没有谁说起过亲近感值几分钱。现在看来,理科课程没能在我那里生出亲近感是我得到的第一个警告。我接下来忽视了从那开始的一连串警告,苦苦支撑十多年 – 靠着所谓的毅力或执着 – 一直到一脚踏空。
踏空时慌张无依,坠落在地时摔得生疼,但是站起来之后,脚就踩到了实地上。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听自己的话、什么是走自己的路。那是我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美妙感觉。我可以套用苏格拉底的名言说:我的人生开始值得活了,因为那个一脚踏空给我的检验自己的机会。
大家都推崇毅力和执着之类的品质,其实这些只是人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如果方向走反了,工具越利,结果越糟。佛教的一个教义便是要破掉人的执着 – 用我自己的理论来解释,这是因为人执着的经常是与自己的人生意义南辕北辙的东西。我的一脚踏空就给了我破掉我那个执着的契机。
我认识很多也有过这样一脚踏空感觉的人。他们都曾经学业出类拔萃,却在半途发现高处不胜寒,陡然生出退意。他们从小都被教育成乖孩子、螺丝钉、整齐方队中骄傲的一员,却终于在某一天发现他们居然还有只属于他们自己的独特意义。
每个人的独特意义是他自己世界中的万有引力定律。万有引力定律只能被认识,不能被修改。人的人生意义和价值标准也只能被他发现,不能被他修改。别人喜欢争、喜欢赢,我喜欢信任、喜欢和解。别人在高速公路上喜欢超车,我喜欢开慢车看风景。这些是我想改都改不了的。我无法改变我的价值观,所以只能反过来,以我的价值观来改变别人在我这里的影响。这就是Stephen Covey 说的 “inside out”: 外边的东西是改变不了里边的东西的。只能是反过来。
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为人从一生下来就被浸泡在世界的汪洋大海中。他知道父亲对他的希望是什么、母亲对他的希望是什么、老板对他的希望是什么 – 这些他早就耳熟能详了。他也每天都看到他的同龄人在为什么东西奋斗,书上的英雄人物和报纸上的新闻人物在为什么东西打拼。他被耳濡目染,于是也跟着去做同样的事,只是忘了取悦于自己。如果他不去发现他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会有人来告诉他,因为这问题的答案除他自己外没人知道。
所谓看破红尘和退隐田园之类的梦想都是人违背了自己的意义后遭到的报复。这是本来深藏不露的意义突然宣示威力之后的反应。多年苦苦奋斗之后,突然问起这一切到底为的是什么,于是人视野里所有的东西 – 过去、将来、事业、家庭、所有的社会关系 – 都显现出与从前不同的颜色。从前粪土的东西开始被珍视、从前珍视的东西开始被粪土。这是发生在人内心世界的暴力革命。
但世界上暴力革命的结果多半都不是革命者的初衷,出于一时感情冲动的看破红尘也离找到终极意义差得很远。人的见识永远都有缺陷,所以人生的意义是个永远无法精确瞄准的移动靶。按通常的定义,存在主义哲学的鼻祖克尔凯郭尔 (Soren Kierkegaard) 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但他说:“我不是个基督徒。我只是在变成一个基督徒的过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