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 东来子


 

 

 

 

 

秋天
 

 

 

 

 

 

作者:东来子
 
朗诵:毛毛雨儿

 

中国文学中一向有悲秋的传统,始作俑者,我以为是先秦宋玉的《九辨》。“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这也不能怪宋玉多愁善感,秋天之“气”本来就有些肃杀。况且,秋天之后紧跟着冷酷的严冬,怎能不令人悲观呢。封建时期处决人犯就选在秋天,那也是顺天时。

 

唱反调的也有。刘禹锡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诗言志。刘禹锡和柳宗元都是官场失意,经历差不多,但他的立身处世,却不似柳宗元那么消沉。在潇瑟的秋天,他指引人们去看那展翅高举的野鹤,排云直上,矫健凌厉,多么令人振奋!
我的天性谈不上有多么乐观,但我却一直喜欢秋天。这也许是天命谓之性吧,因为我生在秋天。一年四季风光不同,如果作一个抽样调查,恐怕喜欢哪一季的人都有不少,我们假定各占四分之一吧。但用审美的眼光来看,我觉得,春天和秋天要远胜于夏天和冬天。比如色彩吧,春天和秋天繁富,夏天和冬天却单调。文学上,也是吟咏春秋的诗文最多,夏天和冬天有什么好说的?在自然界,春天和秋天的特点是变:春天是上升的,大地回暖,万物复苏,一切都充满了生机;秋天则是下降的,辉煌已过,盛极而衰,一切都要退场了。相对来说,夏天和冬天的特点是不变,或酷热,或酷寒,因而单调乏味。
春天是生机勃发的季节,土里,水里,空气里,阳光里,似乎每一寸空间,都孕育着崭新的生命。水塘里的冰融化了,路旁的迎春花开了,水边的杏花开了,后院的桃花开了,小鸟从窝里飞出来了,大雁从南方回来了,小鸭子排着队,摇摇晃晃,跟着妈妈横穿马路了。这样的景象,令人欣喜,兴奋,激发我们对生活的无限的希望。
因而,春天又是梦想的季节。伴随梦想而来的,是期待,是焦虑,是浮躁,是不安,是结局未明时的心神不定。这也许只是我个人的经验吧?上大学时,每到春天,校园里色彩缤纷的季节,兴奋之余,心里总是不太安宁。倒也不是才子佳人式的伤春,只觉得,春天美则美矣,却太过张扬,而且不能持久。“开到荼靡花事了”,暮春的景像更是令人不堪。这感觉后来慢慢淡漠了,现在也喜欢春天,却早已不像年轻时那么激动了。
秋天则不然。秋天的声音,气度,和色彩,给人的不是感官的刺激,而是心灵的抚慰。这是蜂蝶去后的平静,是风雨过后的安详,是激情之后的回味,是曾经沧海之后的淡定,是超越了是非成败之后的从容不迫。
在北美,最喜人的秋色,是满山的红叶,在秋日的阳光下,温馨恬静,鲜亮透明,那是一种繁华之后的朴素和真淳,更洋溢着甜蜜的自信。我初到美国,在马萨诸塞州的西部住了六年,至今印象最深的,是罩在秋天的红叶里的新英格兰小镇。杜牧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其实,霜叶的美,不在于它的红,而在于它的润;不在于它比花红,而在于它比花淡;不在于它的热烈,而在于它的平和。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看来苏东坡也是我的同道,最爱秋天的色彩和襟怀。东坡欣赏残菊的“傲”,必定与他个人一生起伏跌宕的经历有关,他需要傲。我却更欣赏陶渊明的态度,“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正是秋天的境界,悠远,沉静,坦荡,深邃,去掉了火气和傲气,只剩下纯粹的成熟和天真。
假如把百年人生分成四季,每季二十五年,那么,秋天就是五十到七十五岁这一段。朋友们大都刚进入这一段,我们不妨称它为中年,人生的秋天。这时,蓦然回首,你突然发现,生命的四季之中,春天早已逝去,夏天也渐渐远了,秋天已经悄无声息地来了。本来,对于秋天,我们心中或有一丝不安,读到“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心中难免会浮起一片寂寥和凄凉。但当你身临其境,细细品味,看枝头成熟的果实,看红叶安然地飘落,看晚霞与孤鹜齐飞,看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时,你会幡然觉悟,认识到秋天的美,其实是远在春天之上的。而且,若是没有秋天的美,春天的美也就失去了意义。
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西谚说,人生自五十开始。何以见得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为世事所惑,不为名利所迷,坦然地观望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这样的从容和淡定,正是人生之秋的境界。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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