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殇》撰稿人苏晓康今何在?

       八十年代中国著名报告文学作家苏晓康,曾以电视片《河殇》蜚声中外,也是六四中被中共重点通缉的流亡者。2009年香港《开放》杂志编辑金钟对苏晓康先生进行了专访,在其撰写的《告别中国二十年》中详细记录了苏晓康在访问中回顾八九年经历的文学与政治的冲突、逃亡的经过和来到西方后的不幸遭遇。有不为人知的内幕,坦诚的内心自白,情理交融,娓娓道来。是追求自由的当代中国知识份子命运的一份真实记录。全文如下。


一、《河殇》事件与赵紫阳

问:在六四二十周年之际,很高兴有机会访问你。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四日,中共有一个七名知识份子的通缉名单:严家祺、包遵信、陈一咨、万润南、苏晓康、王军涛、陈子明。你居第五,也是唯一的被通缉作家,究竟你是凭甚么晋升到这个名单之中?

苏晓康:这个名单是当时政治局常委所定,八老有几位出席会议。这是继通缉方励之夫妇、二十一名学生、三名工人之后的一份秘密通缉名单,发到县级公安、机场、码头等地。我是王震点名而上名单的。八八年九月,王震让他的大秘书唐玉向人民日报老总谭文瑞传达对电视片《河殇》的批评,其中有一句他与共产党有杀父之仇!谭即以内参发政治局。广电部找我和夏骏传达王震的批评。我听后马上调查《河殇》剧组,是否有人父亲被镇压?一个也没有。后来,到了海外,我才知道,王震指的是赵紫阳。赵父是否被杀?我不清楚,反正是死在共产党手里。

问:最近公布的赵紫阳录音回忆录中,有提到赵与《河殇》。在八八年十月三中全会上,王震突然攻击《河殇》,要求中共正式批判,赵没有理会。李先念说鲍彤是支持《河殇》的无赖。赵说王震没说的比说了的更多。李先念提及鲍彤实际上在说我,暗示我支持《河殇》。赵和鲍彤是不是支持你拍《河殇》?

苏晓康:这是我们从来不知道的一个新细节。过去我们一直以为王震骂《河殇》是受秘书唐玉的挑拨,赵在中央全会上打断王震发言,说今天不讨论《河殇》,王震的意见只代表个人不代表中央,当众扫了王震的面子,王震恨赵。中央台八七年第一次播《河殇》时,四个中央领导赵紫阳、李鹏、杨尚昆、李先念来调片子看。中央台得到的反馈是:赵说干吗骂老祖宗呢?杨尚昆大加赞赏,全体干部、战士都要看,解放思想嘛,李鹏、李先念没有回音。赵的态度是不欣赏《河殇》,鲍彤的态度,我不知道。但从和《新观察》戈扬的接触中可以感到他们是保护我和《河殇》的。(但)正如赵紫阳录音所说,说他和鲍彤下令制作,发到全国,完全是虚。从赵紫阳与宗凤鸣谈话中也可以看到,赵要撇清和《河殇 》的关系,他不同意批判传统。这甚至使我吃惊。

问:你怎么知道鲍彤是保护你的?

苏晓康:戈扬(新观察主编)告诉我一事。在《河殇》之后,我写了《乌托邦祭》,是关于庐山会议的,二十五万字。江西出版后不准发行,全部封存,打成纸浆。戈扬知道后,要我给她一个十万字的书稿,在《新观察》上一次发表。我给了,戈扬在发排前一分钟,给鲍彤打电话,鲍说,《河殇》已使他们焦头烂额了,还要发《乌托邦祭》,我们就保护不了他了。还有一件事,赵紫阳在当众抵挡王震后,见新加坡李光耀时,送了一套《河殇》给他。赵说,听说你们弘扬传统文化,我们这里出了一个电视片批判传统,送给你看看。此事上了动态清样,给政治局委员看的,大新闻单位有,我看到了这一段。传说是赵对王震的反驳。

问:《河殇》引起巨大轰动,又被政治化,当时我们在香港也很关注,缘由何在?

苏晓康:说说由来,可以看到没有政治背景。事情和当时的河流片有关。《话说长江》一片收视率奇高,使中央台大赚。那时日本NHK要买黄河的拍摄权,出一百万美金,没人敢拍板,最后由邓朴方拍板,卖了。但由中央台与NHK合作,从河源到河口各拍一套。电视片的灵魂人物是剧作者,解说词很重要。中央台的黄河片由负责纪录片的副台长陈汉元负责,他认为拍得失败,没有竞争力。后期制作下游解说词由我写,我建议从文化角度切入,导演害怕太敏感。在我们争论时,年轻的夏骏支持我,他看出我的心意。陈同意让我出六集的方案,于是我编剧,夏骏导演的《河殇》就这样出笼了,放在五十集《黄河》之后推出。可见《河殇》制作,纯为票房,与赵紫阳完全无关。

问:那么,《河殇》究竟有甚么敏感之处?苏晓康:我的构思是,要找到黄河在中国文化中的符号与象征意义。黄河和长江并列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可是她更具中国文化的性格,虽滋润中国几千年,但又暴烈、任性、泛滥成灾。我形容她是狂暴的巨龙母亲变成暴君,犹如东方专制主义这些意念要从黄河的具象中提炼出来,而又要和改革形势相配合,提出黄河走向大海……片子出来,各省电视台都转播,总共有上亿的观众,反应热烈。各大报都登了《河殇》解说词。不幸片子的成功竟和高层权力斗争挂上了?恰V鞴芤馐缎翁?的胡启立由《河殇》事件发出指示:中央以后不评定一部文艺作品是香花还是毒草,由文艺和评论部门自己去讨论。

问:我当年读过《河殇》剧本后,感觉这是一部政论片论述气势磅礴,含有很深的批判性,和对西方文明(蓝色文明)的向往,引起麻烦,势在难免。

苏晓康:争议是正常的。但被老人帮拿来攻击赵紫阳支持自由化,那是没有根据的罗织罪名。赵回忆录指《河殇》成为倒赵运动的借口。因此《河殇》事件是一个文化迫害事件。和文革中借文艺批判来打倒政敌的做法没有区别。我只是一个写作者,和政界也没关系,不说赵紫阳,连鲍彤、陈一咨都没有见过。

 

二、介入学潮与逃亡经过

问:我们转到第二部份,你怎样介入学潮?

苏晓康:我介入八九学运,可以说是有自由派知识份子的代表性。胡耀邦去世那天(四月十五日),我正在包柏漪官邸的一个派对上。见到刘心武,他对我说:大事不好,胡耀邦去世了。我怔了一下,预感有大事发生。出来晚上车子还特地在天安门绕了一圈,没事。可第二天,学生们闹起来了。我决定不介入。十九日晚,有北大青年教师来敲门,说新华门打死了学生,你们知识界为何还不站出来?说学生们都是看你们的书受启蒙才起来的。我深感内疚。觉得知识份子应该站出来,第二天包遵信发起声明,我签了名。当时我在搞《河殇》续集,这事儿是金观涛八九年春节在北京约我吃饭而起,说一定要拍。中央电视台台长黄惠群叫我去,决定搞第二部。一天刘小燕来电话,说郑义、赵瑜搞天安门游行,要我一定来。 太太不要我去,我去了。见一大车人,都没街头运动经验,正好那位台湾人黄顺兴来了,教我们做肩带,我披上河殇作者苏晓的带子,就上阵了,还有刘再复、严家其等。

问:记得你上过广场,对学生讲话。

苏晓康:是。五月十三日,戴晴邀我去光明日报座谈会,十三人,有李泽厚、温元凯、严家祺、李洪林等。会议主持说奉阎明复统战部部长指示请各位来。原来是阎明复和戴晴商量要请我们这批温和派出面调停学运。那天也请了学生领袖王超华来,她哭着说,请诸位老师说服学生,广场已失控了。我很感动。大家同意发一个声明,由我当场写就,主张政府与学生对话。接着我们这一群在夜色中,去到广场,一排地站在那里,我看到有人发抖,有人语无伦次,只有温元凯讲得好。我也讲了,拍学生马屁,说他们教我们搞民主,也劝他们不能傻,占着广场不走。完了又回统战部,阎明复、李铁映接见。坐阎明复的车,和戴晴一道回家,记得戴晴在车上和我说过一句话:如果劝不了学生,咱俩都得蹲监狱。


问:五月十三日,可是学运一个大日子:在广场绝食。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运动滑向六四。绝食首先冲击了戈尔巴乔夫十五日的来访。十九日中共宣布戒严。这几天,你在哪里?

苏晓康:十三号的广场之行,我感到这场狂热运动已经不可能控制了,心里凉了半截。我躲起来写《河殇》续集,做二千分钟前期拍摄资料的后期合成。剧组在翠微路的炮兵司令部内。我当时的职称是广播学院新闻系讲。剧组的后勤由中央电视台军事部负责。我在剧组一直搞到五二戒严。那天凌晨,我和夏骏上街,哗,人山人海。那晚的党政军戒严大会,就在炮兵司令部隔壁的总后大院礼堂召开。广播在播李鹏恶狠狠的讲话。我对夏骏说,我要走了。他送我到地铁口,我嘱他好好保存那二千分钟资料。我进入地铁,从此在中国消失了。

问:那是五月二十一日。(苏:对)离六四还有十多天,你那样早就开始了逃亡?

苏晓康:没错。我比他们都走得早。为甚么?这里有原因。五月二十一日至八月三十一日到香港,一百天,这是我的空白。不能说。我先说说前因:一九八八年公安部内部就有一份知识界十种人的名单,第一种是方励之,我是第六种,叫以苏晓康为代表的文化政治势力,其他还有王军涛、陈子明一种,金观涛《走向未来》丛书也是一种。我看到这份文件,简直脊梁冒汗。我相信只要有风波,就会照单抓人。四月中,我去上海领奖曾躲了一星期,后赵回国,世银讲话,以为学潮平息了。四二七大游行,我回到北京。方励之那样谨慎,我估计他也知道这名单,他去山西躲过一阵子。

问:你逃亡一百天,有没有可以透露一点的故事?毕竟过了二十年。

苏晓康:我也是黄雀行动救出来的。得到过许多无名的好人帮助。在外面的人可以露面,但大陆人不能。帮我的人,有的从来不认识,至今不知道他们的姓名。有一位陪我时间最长的人,他身份证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当然可能是假的,给我亲切感。他曾是一个师的侦察科长。这一百天,让我知道中国没有神话,帮我们的,都是人,但不是普通老百姓。我会永远感谢他们,无论他们是甚么人。我可以告诉你,有一股看不见的势力,很强大,没有这股势力,我们一个也逃不出来!

问:谢谢。那场惊天动地的运动过去二十年,你今天对八九民运性质的看法如何?

苏晓康:八九年运动,学生,知识份子,高层权力斗争,历史传统想了很多,说法也不少。我觉得一个重要的背景被人忘掉了。那就是接班人争夺战。这不是一般争权夺利问题,而是共产党传统与家天下之争。列宁主义这个正统使毛不敢直接指定江青接班,邓小平也要挑红军时代的胡耀邦和抗日时代的赵紫阳接班,主持改革大政,但中国封建传统太深,落在一帮老人身上,如李先念、王震、陈云、邓颖超,他们就是要子女接班。八十年代,他们把李鹏捧上台,已是先兆。六四又是一个机会,要把赵紫阳搞下去。邓用胡赵,老人帮一直抵制,这就是赵录音中强调的反自由化老人劲头很大李鹏六四的劲头也来源于此。

问:但六四决策不是邓在把舵吗?

苏晓康:是邓在决策。但李鹏的作用大,因为他知道只有挑拨邓赵关系才能得手,便假报军情,说学生要推翻共产党。迫使老邓发四二六社论,没耐心让赵平息学潮,学生又不撤出广场,邓最终放弃赵紫阳而求助于八老支持,下令开枪。这是邓最大的失败。但邓又有不甘,看到江太子上台,隔代指定了胡锦涛作为补偿。但邓一死,江又照样隔代指定习近平太子接棒。所以六四以来,显示中共毛邓的个人魅力型、强人统治,还是输给了刘少奇周恩来式的法理型统治,今天的中共,是他们的政治遗产,理性冰冷,完全不讲个人魅力。

问:六四民运的失败,有人说是知识份子没有尽到责任,教训究竟在哪里?

苏晓康:知识份子可以做社会的启蒙者,但他们绝无操纵街头运动的任何能力,当时,我们只能做调停角色,但你们看到,调停也是失败的。因为在一个极权社会里,知识分子能动员的社会资源是零。民间社会也没有发育成长,大家都有一种无力感,而担心赵下台导致大局崩坏改革倒退,民众牺牲。因此,知识份子看似恐惧,其实是一种负责的态度,指责知识份子没有勇气,是很幼稚的看法。在广场方面,学生领袖缺乏政治智慧,邹谠教授说,恐惧造成的激烈,不顾后果,是反对全能主义体制的过度反应。”“那种毫不在乎战略和政治考虑的自我牺牲和英雄主义,只会更大地损害运动的目标。

问:战略考虑是甚么?

苏晓康:邹谠教授的看法是双方长期处于僵持状态,谁也吃不了谁的状态。然后,经过反覆讨价还价,达成战略性妥协。当时,这种思路就是要保住改革形势,不让家天下得逞。一句话,不能导致赵紫阳下台。但很多人不这样想,把上层的斗争看成权力斗争。你斗你的,我干我的。在赵亲赴广场讲话中,几乎是哀求学生撤离广场,说情况是复杂的,来日方长,问题的解决要一步步来……已经道明了这种战略。但反应还是对牛弹琴,他们对形势的严峻,无动于衷。而共产党已经磨刀霍霍,要一举全胜,让你永世不得翻身这二十年,他们用经济起飞来挽回以残暴的武力镇压所造成的道义丧失,付出的代价则是支付中国所有的资源和全民族的未来。八九年那七个星期,走完了动员、激进化、两极化、流血冲突,回 到高压社会,改革派失败的急骤过程,酿成了这个你们叫做权贵资本主义的苦果。


三、定居西方,从车祸中苏醒

问:让我们再回到你的故事上来。你到香港,我们有所听闻,十分保密吧?

苏晓康:在香港躲了两个星期,和孔捷生、远志明及那位侦察科长住在跑马地一个高层单位。老鬼也住在那座大厦,他擅自跑来找我们,被朱牧师发现,便将我一人转移到一位女记者家中住了几天。然后,就把我交给法国驻港副总领事家,住一夜,第二天由港府政治部派员送我上机场,用假护照,走后门,登机飞巴黎,那是九月二十日。在香港期间,规定不见记者,不露面,为了安全。但有两次例外,支联会张文光安排一位美联社记者汤姆Tom要在电话上和我说两句话,因为在大陆认识他,我答应了。汤姆借此发了新闻,说已证实苏晓康逃出大陆。为此,张文光据说犯了错误。另一次在法国副总领事家的那晚,和领事两口子聊天,有一位女士在座也和我聊了一阵。后来到巴黎,和联合报记者薛晓光谈起,才知道那 女士就是中时记者江素惠,可见台湾两报挖新闻,争得很激烈。我在港消息走漏,是我短期逗留,提早去法国的原因之一。另外还有专上学联负责人见过一次,为他们支援我们同行的十万元偷渡费签字。

问:《河殇》案涉及到赵紫阳,非同小可,受迫害牵连的亲友多不多?那位夏骏呢?

苏晓康:《河殇》撰稿人还有王鲁湘、谢选骏、张钢、远志明等,张钢本没写甚么,挂了名,害了他,逃到台湾;谢选骏去了美国;远志明后来成了传教士;王鲁湘现在是凤凰卫视的一个主持人。跟我合作较多的年轻人夏骏,先是停了导演职务,后离开CCTV不知所终。他没有监牢之灾。我的家人,父亲没事,母亲受了很大惊吓,非常怕我被打死,天天哭泣,找人要求放过我。她是光明日报老记者,那时,六十五岁退休,一九九一年在北京大街旁跌倒,脑溢血去世。我太太傅莉在医院工作,上下对她很客气。也找她谈过话,她真不知道我在哪里。也抄过家,拿走了一些东西。

问:记得二○○三年你回北京奔丧一次?

苏晓康:父亲二○○三年三月病危,肝癌转移。我弟要我回去见父一面,我向纽约中国总领事馆申请。等候、拖延好久,回说要父亲申请。于是我弟填好申请,让父亲签字。不幸签完几天后,父亲走了。我才获准回国奔丧,有三个条件:一、不见记者;二、不发表言论;三、不接触敏感人物。我无权拒绝。和太太回北京。遗体告别在八宝山,因父亲同僚都来,不能见我,让我一人在外面,不参加仪式。那种荒唐的感觉,真是不可形容!人走光了,让我独自进去和父亲告别。原来想跪下去三叩头,但在那种受辱的氛围下,心情不允许。向父亲行了三鞠躬。原说可以活三个月,终于没让我见到他。丧礼后,本想多留些时间,给傅莉看医生,却不获批准,要我按时离境,又遇非典,五月初,就逃回了美国。这样,父母先后都 走了,我在中国没有家了,再没有甚么牵挂。

问:祖国的观念还存在吗?

苏晓康:流亡当初,还有幻觉,以为不久会回去。九三年发生车祸后,就断了回家的念头。二○○一年我入籍美国,未来将在海外落叶归根。余英时先生说得好:我在哪里,中国文化在哪里。二十年,看淡了。祖国的观念,我是没有了。祖国已被糟踏得一塌糊涂。

问:你爸也算是文化高干吧?他对你的影响怎样?父子间的互动如何?

苏晓康:父亲苏沛,早先是浙江日报编辑,一九六年调红旗杂志,陈伯达手下,文革下五七干校,七五年起跟邓力群,文革后到了书记处政治研究室。观念上是左的,对我在报告文学上的成功还是相当高兴、自豪,但我不断惹麻烦之后,他担心了。劝我不要太天真,要考虑自己的安全。对于《河殇》的事,他相信与赵紫阳有关,要我不要和赵紫阳搞在一起。他知道高层斗争的残酷与隐秘。似乎他对国家的问题也很清楚,表露说也没用的情绪。对于我流亡在外,他的看法和母亲不同,说回来干甚么!他坚决反对我屈服式地回去。政治上,和父亲没甚么交集,他在那个圈子里几十年,性格已很深沉,不动声色。一肚子学问,一手好文章,看他在干校给我们的信,真是一种享受。他一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心里 面很看不上胡乔木那些大秀才。

问:晓康,你也在西方消磨了二十年。比起你在中国的八十年代,创作了那么多出名的作品,会不会感到这二十年的可惜和失落?

苏晓康:八九年我四十岁,正是创作的高峰时期。八十年代那确是我难忘的十年。在西方这二十年,我和其他人有一点不同,一九九三年七月,我和傅莉在水牛城附近遭遇一场严重车祸。在那之前,我的状况可以说是飘飘然。初到巴黎、美国,到处演讲、开会,到处是鲜花、掌声。那吾尔开希、柴玲就更是不得了。没有失落感,不觉得完了。刘宾雁当时估计五年中共垮台,被人骂盲目乐观,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是这样看的。和大陆逃亡时在一间屋子里躲三十多天的困厄相比,我们受到的欢迎,只是令人陶醉,心里乱糟糟地,当然写不了东西。没想到我在大陆的知名度,比不上在海外。尤其在台湾受到的追捧,使我忘乎所以。普大的中国学社简直成了一个流亡渡假村,周末Party喝酒、唱歌,唱的都是文革歌、大 陆歌,大家都废了武功,无所事事。傅莉九一年出来,见到我那种浮躁的生活,非常愤怒。她要我去读书,多家名牌大学都会接收我。我就是不去。一场车祸彻底打碎了我的飘飘然,比好多人更早地回到现实中来,考虑个人家庭的前途,面对严酷的命运。

问:那是一个非常悲惨的遭遇。

苏晓康:车祸后,傅莉瘫痪,我虽早复原,五年中处于昏沉沉的状态,好像看到了黑洞。太太那种状况,让我一年后才哭得出来。医院当时已判定傅莉是植物人,但没有告诉我,怕我受不了、垮掉。我醒来后,曾走到高速公路想自杀,一个信念战胜了我:要尽一切可能救她、治好她。真要感谢余英时先生的慈悲心肠,让我在普大多待了几年,为太太的医疗方便。经过各种各样的治疗,傅莉终于恢复了大部分生活能力。这过程也是自我治疗的过程。经过好几年的耽误,我开始给台湾两大报写专栏,回到我安身立命之地,在写作的快乐中克服内心的忧郁症。懂得了许多车祸前不懂的事。我没有宗教信仰,只有咬紧牙活下来。

我是六四的幸存者,又是六四后一场灾难的幸存者,每想到那些为了我们而付出沉重代价的朋友和不相识的人们,为六四而至今恶梦连连乃至家庭破碎的友人,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们。他们有香港人、大陆人、美国人、有的已经长眠,有的还在默默地做抗拒遗忘的工作。


苏晓康主要作品

(作品名、出版时间、类别)

1、东方佛雕 1983-10 报告文学

1983年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

2、洪荒启示录 1986-2 报告文学

3、阴阳大裂变 1986-5 报告文学

1985年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

4、自由备忘录 1987-9 报告文学

5、神圣忧思录 1987-9 报告文学

6、最后的古都 1987-6 报告文学

7、河殇 1988-7 CCTV电视片

8、乌托邦祭 1988-8 长篇纪实

苏晓康是中国八十年代纪实文学的重要作家,他的文学活动开始于1981年,任中央台驻河南记者,1985年任北京广播学院讲师,央视记者。作品触及尖锐的社会问题,具广泛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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