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片刻,另一狱卒引着一富贵打扮,身量颇高的姑娘来到牢门前。那姑娘用一杏色纱绢捂着口鼻,扫了眼牢中的华昭三人,瓮声瓮气道:“吴公子告的三人便是他们吗?”
两个狱卒哈着腰,一叠声点头道:“不错,不错,便是这三人。”
那姑娘从腰间解下一沉甸甸的钱袋,丢给其中一名狱卒道:“我家夫人要带其中一人回府,好好审问一番,这点钱够你们打点一番了吧。”
那狱卒接住钱袋,慌忙打开,朝里瞥了一眼,顿时喜笑颜开。另一狱卒也凑过头去望了一眼,脸上也是掩不住的喜气。两人忙不迭道:“这事儿包在我们身上,只要姑娘明早把人送回来,就成了。”
慕青晏这时候挪到华昭身边,小声问道:“这姑娘是什么来头?她口中的夫人是谁?”
华昭暗忖这姑娘指不定是吴修文派来刁难他们的,听她的意思是要从他们三人中选一人回去严加拷打一番,这多半是为了泄私仇,倒霉蛋十有八九就是表兄,瑞泉七杰这一手太黑。不过这也说不定是个转机,她抿紧嘴唇,心里有了个计较。
华昭在慕青晏耳边悄声道:“等下你拉住表兄不要让他出头,勿要搅乱我的计划。”
随即她站起身,朝着那姑娘一扬头道:“你是那个小混混吴修文派来的吧,怎么他还嫌被揍得不够吗?一人做事一人当,客栈里划伤他脸的是我,不关其他人的事情,要带就带我走吧。”
表兄也站起来道:“此事是在下引起,与吴修文和孙友琪起冲突的也是在下,不关旁人的事情…” 慕青晏还记着华昭的话,在旁边扯着表兄的袖子,一直打眼色,示意他不要讲话。
那姑娘用露在纱绢外的眼睛从头到脚,打量了番华昭道:“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华昭挺直了背,正色道:“在下华章门弟子华昭。”
“哟,看你年纪不大,骨头倒挺硬的。”那高个姑娘扭头冲旁边两狱卒道,“我就带这位华昭姑娘回去。”
两狱卒应了一声,开了牢门,便要来拉华昭出去。华昭忙后退一步道:“不用麻烦,我自己走。”
表兄情急之下道:“华昭,不可。”
华昭转头冲表兄眨了眨眼睛笑道:“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来。”
出得牢门,两狱卒想拿副铐链给华昭戴上,高个姑娘轻摇头道:“不用这个,我家夫人见不得这种东西。”
两狱卒对看一眼,面现难色,其中一狱卒对高个姑娘道:“姑娘,这怕是不妥吧。万一这犯人跑了,我们可怎么向上头交待阿?”
高个姑娘眼望着华昭,轻笑一声道:“这你们就不用担心了,我想华昭姑娘是不会不管牢里的同伴,自己一人逃跑的。”
华昭回望着她,淡淡道:“我们还是赶紧上路吧,不要让你家夫人久等了。”
高个姑娘深深看了华昭一眼,嗤笑道:“还真是伶牙俐齿惹人爱,你就是这样狐媚男人的吧。”
华昭瞪起眼睛反问道:“你说什么?什么狐媚男人?你给我说清楚?”
高个姑娘扬起头,不答一言转身走出去,两名狱卒也紧随着押着华昭走出大牢。县牢门前停了辆马车,候在马车旁的一婆子见到人出来,忙赶上来扶高个姑娘上车。高个姑娘踩着踏凳钻进了车上的棚子里,婆子正要去扶华昭也上车。高个姑娘突然撩起车帘,探出头道:“董妈,这位华昭姑娘就同你一起坐外面吧,我受不了她身上的味道。”
董妈喏了一声,便要来扶华昭。华昭笑着摆了摆手,自己走到车前,轻轻一跳稳稳坐在车辕上。车夫等董妈也爬上车后,收拾起了踏凳,跳上车辕子,扬起一鞭,马车便“的、的、的”地朝前跑去。
孙夫人端坐在西花厅内,一小丫头端着一杯茶送到孙夫人面前。孙夫人接过茶,抿了一口,问道:“人已经到了?”
小丫头道:“穗香姐姐带着去沐浴更衣了,一会儿就带过来。”
孙夫人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碗若有所思,小丫头偷眼瞄了下孙夫人,见没有旁的吩咐,便静静地退了出去。
碗中的茶叶舒展浮沉,就跟孙夫人的心思一样飘飘忽忽。她私下派人去打听过,到底那天在客栈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派去的下人回来只说是三少爷和吴家的少爷跟几个外乡人发生口角,然后就打起来了,至于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口舌纷争,却说不清楚。真的只是寻常的打架滋事这么简单吗?孙夫人冷眼瞧着孙友琪在家养病的这几天,魂不守舍,坐立不安,身在屋里,心不知扑到外面的什么地方去了。这补品灌进去不少,但脸颊却一日日往下削,她凭着过来人的老练捕捉到这里一定有隐情。
孙夫人借吴修文过府探病的档儿,威逼堵截从吴修文嘴里硬生生撬出句囫囵话儿,孙友琪大概看上了那伙儿外乡人中的一个。有了这句话,孙夫人反倒松了口气。若是旁的事情,她一个妇道人家可能还不便插手,但纳宠娶妾之流对深宅大院的太太们而言实在是太驾轻就熟了。
孙夫人其实早就有这个心思,想替孙友琪收个人放在房里,好教他收收心,别成天在外面瞎混。但一来没见他对哪家姑娘上过心,家里这么些个莺莺燕燕的丫环,他也从来没正眼瞧过。这二来最近孙友琪的婚事被摆上了议事日程,这还没成亲,屋里就先放着一人,传出去也不太好听,所以这事情就先搁置了起来。现在瞅着小儿子茶饭不思的思春劲儿,孙夫人先前存着的那点,有影无实的念想就又被勾出来了。
她暗中吩咐穗香去牢里把那姑娘带出来,好让她过过眼,若看着顺眼的话就帮儿子了了这桩心事。穗香垂目应着,末了犹犹豫豫问了一句不知三少爷看中的这位姑娘长得是什么样子?就怕奴婢眼拙,认错了人。
虽然吴修文没有明说孙友琪看上的是哪位姑娘,但听客栈的人说外乡人只有三名,其中一个还是男的。想来自己的儿子眼界这么高,看上的一定不是庸脂俗粉,不是绝色,必也是个美人。孙夫人微一踌躇,随即道你看那两姑娘中,谁最漂亮,就带谁来见我,准没错。
孙夫人浅饮一口,刚放下茶碗,门外候着的丫环就进来通报穗香姐姐带着人来了。孙夫人正了正衣襟道:“叫她们进来吧。对了,你在门外看着点,别让不相干的人进来打扰我们。”
丫环喏了一声,便退了出去。不一会儿穗香带着梳洗一新,穿着鸦青色衫子,挽着双螺髻的华昭走进花厅。
穗香朝孙夫人福了一福道:“夫人,奴婢把华昭姑娘带来了。”
华昭则冲孙夫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孙夫人笑眯眯盯着华昭看了一阵,然后朝右手边一座位一摆手道:“是华昭姑娘吧,请这边坐。” 接着她转头对穗香道:“你去吩咐厨房做点精致糕点端来。”
待穗香出去后,孙夫人开口道:“不知华昭姑娘今年年方几何?何方人士?家中还有什么人?”
华昭老实道今年年有十五,无父无母,是华章门收养的孤女。
孙夫人闻言略怔了怔,随即转念这样孑然一身,以后倒更好拿捏,遂接着道:“这次的事情纯属误会,吴家的孩子也是血气方刚,一时冲动才会连累你跟你朋友进了县牢。华昭姑娘不必担心,我已经跟县太老爷打过招呼了,马上可以放你们出去,就是苦了你们这段时间在牢里受罪了。”
华昭倒没想到这位刚见面的孙夫人这么明事理,赶忙起身行礼言谢。
孙夫人虚抬了抬手道:“华昭姑娘不必如此多礼,快坐下说话。我家友琪人虽粗莽了点,但心实,都是被他那班狐朋狗友调唆着,平日尽干些胡闹的混事儿。不过经过这次的事情,他也觉得自己往日太过荒唐,下了狠心要攻读功课,来年去考个功名。其实像我们这种家业,根本不在乎他有没有功名,友琪这番良苦用心,当娘的我清楚,还不都是为了他中意的姑娘阿。”
“我们家虽是瑞泉县的大户,但老爷和我都很开明,不计较门第和出身,只要友琪喜欢就行。况且我看华昭姑娘容貌出众,聪明知礼,虽然我们是初见,但越看越喜欢,估计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投缘吧。” 孙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华昭笑道。
华昭被她看得心惊肉跳,心想这孙夫人啰嗦了半天,却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看来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断袖,看上的是个男人而不是她。
华昭心里斟酌了下,觉得断不断袖毕竟是别人的家事,还是不要牵涉进去,万一孙夫人急火攻心,迁怒到她身上,再把他们关上十天半个月的就不妙了。她犹犹豫豫道:“孙夫人,其实吧,我们习武之人都是粗人,平时打打杀杀惯了,难登大雅之堂,拿我师父常讲的一句话就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孙夫人拿帕掩嘴一笑,正要接话,忽然房外的丫环大声道:“三少爷您不能进去,夫人正在会客,交待过不准旁人打扰。” 又听见孙友琪的声音道:“什么人这么神神秘秘的阿,我找我娘有急事,菊清姐姐你就行行好,帮我进去传句话吧。”
孙夫人笑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才说到这个魔王,想不到他就来了。” 她提高声音朝屋外道:“菊清,让三少爷进来吧。”
孙友琪走进花厅,先朝孙夫人行了一礼,刚准备开口,忽然瞥到坐在旁边的华昭,吃了一惊道:“咦,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就你一人吗?”
孙夫人看了看华昭,又瞧了瞧孙友琪道:“是我派人把华昭姑娘接出来的。修文这孩子这次做事有点过火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阿,把人家娇滴滴的姑娘给告进了县牢里,让人看着好不心疼阿。”
孙友琪顺着话头道:“儿子我也是这个意思,其实都是误会,修文当时太冲动了,事后也不听劝。这让外头人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编排我们家仗势欺人呢。爹不是常训诫儿子要行事低调,切不可在外以势压人吗。儿子现在不能出门,想请娘出面跟县府那里打个招呼,把人都放了吧。”
孙夫人打趣道:“听听,你要真能这么想的话,为娘我真是要烧香还神了。我看你这多半是私心吧。”
孙友琪有点上火道:“娘要这么想,儿子也无话可说,可就苦了被无辜关在牢里的那些外乡人。”
孙夫人笑道:“好了好了,娘清楚你的那些心思,你看,这不把人给接出来了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阿。”说着眼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旁边坐着的华昭。
孙友琪不甚明了地反问道:“什么人?娘你清楚什么了?”
华昭这时候突然笑道:“孙少爷您还不知道吧,夫人已经让县老爷放人了。我要替我表兄和表妹谢谢夫人。”
孙友琪看向孙夫人,喜道:“娘,真有此事?”
孙夫人含笑点了点头。
华昭继续不疾不徐道:“夫人真是活菩萨。我跟我表兄、表妹回乡后,定不会忘记夫人的救命之恩,要供个长生牌位,早晚三柱香祈祷夫人长命百岁,富贵吉祥。”
孙友琪转头看华昭,讶然道:“你说你表兄要去哪里?”
孙夫人也皱眉道:“之前不是说你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吗?怎么又平地里冒出个表兄和表妹来?”
华昭面不改色道:“夫人有所不知,此表兄和表妹是我从小认的干妈的子女。小时候叫惯了,便一直这么叫。”
孙友琪追问道:“华昭姑娘,刚才你说你要跟你表兄回乡?到底要回去哪里?”
华昭看着孙友琪,一记大棒打下:“我与表兄是从小订的娃娃亲,干妈说我也大了,这次派表兄来接我回去完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