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于风(小说)第一章(20-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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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訾非

20 

他掏出钥匙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他的空屋子。桌上站着两听啤酒,还躺着一袋榨菜。他拉开啤酒,撕开榨菜,忽然想到自己新买的那辆旧自行车还扔在步行街上。[就让它呆在哪儿吧。]

啤酒落进胃里,变成涓涓细流都汇到头上来,身外的一切又开始离自己远去,身体也是。

可是又有什么地方格外清醒,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或者不如说没有位置。

{~~哼啊~~~哼啊,哼啊哼哈, lovelove~~哼啊~~哼哈……第一次见你是那个钟点~~哼哈……第一次love you是在那个钟点……哼啊~~~。”}

{#%&*@()*&¥)@*&%&@*#&……¥Q()$&Q@&$#&@*%$&#&!$@*&!……¥……¥!@##¥¥%%……%………………&&¥¥##@#@%&&***())——)@#@!¥%%……&******&……%#%%……%…………&&&&******(((%…………&&***(())))%……&&***(((()%…………&&&**((%……&****((&&**(())……**……*…………%%……&&**()!@#%%*%#@##@@@#%%*%#@##@@!”}

    {行车的丢失率居高不下,出租车总是冲向人群,窃贼在三至四点偷走了谁家的数码相机。居委会的杨大妈被选下来了,情绪低靡。邻家孩子想要个呼啦圈——“我要呼啦圈,呼啦圈,呼啦圈,要呼啦圈。”“这孩子越来越不懂事了。”她此时一定在梦里套上了那只呼啦圈,转转转转转转转转转转。要是老掉下来说明自信心不够。天知道只有天知道只有天知道只有天知道。夏蝉也该出来了为什么它们还没有出来,要是出来肯定很烦人不是?要是不出来就有什么地方不对了。非典差不多要结束了不知道明年会不会来,百货商场前的保安拿着红外线枪朝进门的人挨个儿点射,假如那里头射出一束激光该怎么办。妈妈一辈子都害怕细菌害怕病毒害怕得罪人害怕考试不能通过害怕孩子夭折害怕老公外遇害怕过马路撞汽车害怕过年说话不够吉利害怕衣服穿少了害怕衣服穿多了害怕营养不够了害怕营养过剩了害怕胆固醇高了害怕血小板低了害怕白血球少了害怕他变坏了害怕煤气爆炸了害怕插座漏电了害怕水库决堤了害怕大米涨价了害怕工资发错了害怕单位精简了。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

    [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怪谁呢。]

 21

胜子设计的发电机,核心部件是一个O形的装满水的玻璃管。管道里有一只特殊材料做的球,它沿着管道顺时针方向转动,带动管道里的水不停地顺时针流动。流动的水,推动一个涡轮发电机——动能就这样转化成电能了。可这个球怎会不停运动呢?因为当球到达O形馆的上方,让球的密度会变大,变得比水还大,球就掉下去,直球掉到O形管的最下端,然后密度减小,减到比水还小,球就浮上去。这样周而复始。

但是球的密度怎会变大变小呢,那是因为O形管的上面和下面分别安了两块磁铁。上面的两块磁铁,在球经过的时候,把球向球心压缩(球里也有一双磁铁),球的密度就减小了。下面的两块磁铁正好相反,在球经过的时候,把球往四周拉伸,就减少了球密度。

这样的发明虽说源于无知,你不能不佩服,胜子这人有一股子聪明劲儿,若是有机会去学电机工程,成个发明家也未可知。可惜他没考上大学,物理知识只有高中那一点儿。当下混在老奕这里,他觉得他前途渺茫。

[这世上什么时候缺少过聪明人?千千万万的聪明人,不都被埋到土里去了。人们的聪明劲儿,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连个干净一点的厕所,也得花好几千年才能搞出来。]

{“雅典的黄金时代,自由民也就十多万人,就奠定了我们的文明的基础。后来的罗马帝国如何?一座罗马城就有百万人,幅员更是空前辽阔,出了几个亚里士多德?严格地讲一个都没有。”} Dr.Gray,没错,是Dr.Gray,从这个姓氏就知道祖先来自英国——那个把五颜六色作为姓氏的地方。他研究罗马史,对奥列留如数家珍。在他眼里,中世纪不是一个已经过去的世纪,而是站在一个新的一千年的起点。{“未来的历史学家会这么写:第一个中世纪在15世纪结束,之后是大约500多年的复兴时期,接着又是一个千年的中世纪。”}

 22 

那只被扣在瓷碗底下的蝉,在他脑子里活了三十年了。   

倒扣的瓷碗,一座坟的形状。

那种沉默的小虫在地下等了好几年,到那一天,它们爬到离地面只有薄薄的一层浮土的位置,给自己挖开一个绿豆大小的孔,透过它们朝外面的世界张望。

夜晚来临,就纷纷钻出来,顺着树干不急不慢地爬上去。当它们觉得该停下来了,就抓住树皮,按部就班地脱下壳来,就像做完手术的外科医生淡定地脱去帽子和大褂。它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如指掌,好像已经活过了很多回。

他们把手指伸进那些小孔,它们就抓住不放。

把它们从土里提出来,泡进水里,它们就不能蜕变了,保持着童子之身。他们把它们称作“爬猴。”有时他们把爬猴扣在碗底下,它们就在黑黢黢的小空间里,抓着光溜溜的桌子蜕它们的壳。这勉为其难,有时侯翅膀已经伸了出来,而脑袋却卡在壳里出不来,就成了怪物。

每回喝到最后,老奕都变成怒气冲冲的人,言词挑衅,愤世嫉俗,整个世界都对不起他。可清醒的时候,他处心积虑地要跟每个人打成一片。

      {夏天,他把煮熟的青蚕豆用线绳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去上学,然后把这串灰色念珠一颗颗吃掉,最后只剩了空空的线绳。

{蚕豆花有雪白的花瓣,花瓣上点缀黑紫色的神秘斑点。这妖艳的蚕豆花结出的果实朴实无华,翠绿的颜色,柔软的壳,憨态可掬。他又想起自己二十六岁的时候,玫的胸前有时挂一串木头珠子,用粗橡皮绳穿着,像一串念珠……。他闻到了干草亲切的气味,牛粪的气味,烤马铃薯和煮马铃薯两种不一样的气味,还有农药的气味……

       {那年春天白奶奶突然从哪儿弄来一只小狗,黑色的,背上有白色花朵。他整天抱着它,带着它到处跑。它摇着它可怜的短尾巴热烈地跟着他。

{转眼它就长成了大狗,被他们冷落了。它整日落落寡欢,独自来去。这条狗不叫不嚷,眼神忧郁,担当不了看门护院的重任。它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存在无足轻重,日日出门溜达,晚上也迟迟不归。

{但是这么多年后他还是记着这条狗,记得它像一条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过庭院的模样。关于它的其它记忆再也无法找回,只有这个记忆印在他脑子里:白奶奶抱着一个刚断奶的小花狗朝他走过来。}

他知道再过二十分钟,那只布谷鸟就会在窗外叫唤,它会持续叫上四五分钟才停下来,然后知了会紧接着发出颤颤的嘶鸣。它们都比闹钟还准时。

{他曾送给她一小块石头,颜色翠绿,扁圆的,比一枚五分硬币略大一点,上面有几条红褐色的弧线,是在山村后面山角下的小溪里捡到的。他原本在溪水里找螃蟹,它们从刚刚暖起来的春水里孵化出来,伏在石块下面,比拇指盖还要小一些,样子更像蜘蛛。他掀开石头,它们在被他弄浑了的水里仓皇奔逃。他捉了满满一墨水瓶的小螃蟹,若不是发现了那块绿色的石头,他一定会一直捉下去,直到把整整一条溪的螃蟹都捉光。他拿着那块石头,想着可以把这个东西送给玫。}

 呱呱呱咕,呱呱呱咕,呱呱呱咕,呱呱呱咕。布谷鸟真的叫起来了。这神秘的鸟,他几十年来无数次听到它们在头顶上叫唤,但从来不曾亲眼看到它们。世上或许根本就没有布谷鸟这种动物,只有这神秘的声音,一到夏天就从某个虚无的地方发出来,或者,从自己的脑子里发出来。

鸟儿们都是神秘的。黄鹂不过是一抹颜色,夜莺不过是一种声音,天鹅不过是一些姿态。没有几人了解它们的生活。

但是鸟儿们的生活里一定不会有多少诗意。要是它们只是一抹颜色、一种声音或者一些姿态就好了。它们自己恐怕也未必愿意承载人类那么多的幻想。

他记得,在一个科教片里,一只花枝招展的雄鸵鸟在雌鸵鸟面前煞费苦心地推销自己,跟在雌鸵鸟后面穷追不舍,做完那件事后就远远跑开了。这就是它们的诗意,有点淫荡,又有点像最悲哀不过的悲剧。但这无非是两只鸵鸟的一段生活。雌鸵鸟站起身,甩甩尾巴,这段情事就算过去了。

 {后来玫告诉他,那是一块玉,可惜不能再长大了,一个姐姐说女孩摸了玉玉就不长了。他感到惋惜:要是这玉长的像桃子那么大多好。他看了看玫的手,原来这手是有魔力的。}

    现在想来,那石头既不能长,而且恐怕也不是玉。他见过许多翠绿的石头,大块大块的,好不漂亮,但都不是玉。而那个关于玉和手的道听途说,也是个失真的版本。应该是:有了月经的女子,她们触摸过的玉才不再生长;或者更确切一些,经期的女子。那时候的玫还没有被赋予那份魔力。

     {他并不总待在山镇白奶奶那里,有那么几天,他会回到涂门,回到母亲身边。这几天母亲就会拿一把尺子在他身上比比划划,用一块扁平的白色物体在布料上划了复杂的线条。布料只有两种颜色,军绿色或深蓝色,做出的衣服上有四个口袋,上面两个,下面两个,那么多口袋本是画蛇添足,因为没什么可装的。但是必须有口袋,“没有口袋就不像衣服了”,母亲这么说。

母亲划线用的白色扁平之物可以当粉笔用,可以在水泥地面上画画,但是母亲禁止他这样做。她还有一把木尺,坚硬笔直,有精细的刻度。那是一把棕色的完美的尺子。她用它量裁布料,也用它打他的手心,那些挨打的事,他已不记得许多了,能记得的,是手心麻酥酥的疼痛。母亲不好惹,最好是离她远点儿,那时候他就这么想了。那白色扁平之物,后来有人告诉他叫“粉饼”——虽是和“粉笔”一样恰到好处的名字,他却总是要联想到食物,看到它,不免要流口水。}

23

窗外喜鹊的一声声吱喳声把他从梦里揪出来,他睁开眼,看到闹钟上时针已指到十点。这不是个晴天,一只知了使劲扯开沉闷的空气,喊得撕心裂肺的。他走到窗口,那个梦境就一下子清晰地映在窗玻璃上:几个人在一个巨大的平地上宿营,地面又平又硬,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帐篷支起来。是个夏天,天很热。到后半夜,大山朝他们隆隆地压过来。他一骨碌爬起来,朝其它几个人喊,大山来了!大山来了!可是他们根本听不到。他从帐篷里跑出来,回头看到帐篷里有人陆续跑出来。有人跑出来又折身去拉帐篷里的人,瞬时大山已经推到面前,一下子就把帐篷和人淹没了。

{“默罕默德冲大山喊,‘山啊,我命令你过来!’可是山并不过来。”}

{“默罕默德冲大山喊,‘山啊,我命令你过来!’可是山并不过来。”}

{“默罕默德冲大山喊,‘山啊,我命令你过来!’可是山并不过来。”}

{“大山曰:‘吾欲临盆!’大地闻之颤抖,河川闻之崩溃,乌云为之滚滚。三日后,天崩地裂,一只小耗子就从裂缝里生出来了。”}

那本在海淀步行街买的书就放在手边,封面上还有排骨面汤汁的污迹。他拿起它,翻开来,蝉的尖利的叫喊就刻骨铭心地划在纸页上。

“‘自我’不过是个假设。身体每时每刻都在改变,细胞死而又生,血脉流动变换,今天的我绝非昨天的我。可我们居然相信今日之我是昨日之我。我们为昨天的成功自豪,为昨天的错误后悔,都因为这个假设……。”

窗外几只喜鹊在一株国槐上吵闹,把树枝踩踏得劈啪作响。它们嗓音粗哑,同乌鸦一模一样。

一个老太太拎着个塑料袋朝小区深处走去,袋口露出碧绿的菜叶。

一个孩子在窗外的马路边专注地玩石子,他把一个石子投出去,让它落在数米开外,又用另一个石子朝它砸去。后一个石子并没有射中先前那个,他去找别的石子继续射击。后来他把所有的石子凑到一块儿,垒成个小石堆,再找石子朝它射击。石头打在了石堆上,啪!孩子为这奇迹又叫又嚷。

一只燕子穿过视线,翅膀忽开忽合,像一把剪刀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挥着一路剪过去。[可啥也没被剪开!]

 

他打开电脑,拨号上了网,打开电子信箱。里面除了垃圾邮件,没有任何熟人的来信。他忽然意识到,这信箱才开通不到一个月,跟他认识的人还没一个知道它。原来的那个信箱他打不开了,他试过多次,密码都不对。密码他记不起来了,他点击信箱网站的“找回密码”键,弹出来的问题是:“你最爱的人是谁?”

 

24 

他放弃找回密码的希望,去各家网站上漫无目的地游走。最热闹的话题依然是非典,但是随着酷暑不由分说地到来,非典病毒也招架不住了,新增病例难得出现,眼看着就支撑不起人们的好奇心了。他点开一家门户网站的新闻页,立刻有 “专题推荐”闪烁着跳出来:

北京动物园老虎一口咬伤本田

沈阳“情人俱乐部”的性游戏

女郎一丝不挂“表演”被擒获

组图:野外人体摄影引人瞩目

图文:绿色怪蜘蛛肚子像人脸

中学生性知识超前令家长头疼

女儿红杏出墙竟当街气昏老母

变态男竟穿戴前妻的胸罩裙子

他非常好奇老虎如何竟能一口咬伤本田,但这股好奇心立刻就被“一丝不挂”几个字推搡到角落里去了。他点了标题,出现在眼前的却是“404 not found”。

他记得在美国的时候,有个美国同学跟他学中文,问他怎么把一本小说里的“一丝不挂”翻译成英文。这把他难倒了。他上网去请教网友,他们给出的答案五花八门:“dress herself nothing”“completely nude”“in ones birthday suit”“without a piece of silk on her body”“Yi-Si-Bu-Gua”。这些译法碰到“一丝不挂”都输得体无完肤。“一丝不挂”就是一句诗,无法翻译。

他看着“擒获”二字,突然就茅塞顿开。

 “一丝不挂”这个词就该翻成“404 not found”。

他关掉“404 not found”,回到搜索引擎的第一页,孙志刚的照片赫然印在版面上。他蹲在一个很老的房子前,手里拿着他的眼镜,眯着眼睛。他能猜到在照相机“咔嚓”一声前的那几十秒钟孙志刚在做什么:把眼镜摘下来。他一定觉得一副眼镜让他不那么英俊了。然而习惯于眼镜的眼睛,失去了它的屏障之后就把上下眼皮紧紧拽住。死亡有时就是一道悬崖,在那之前,也许是绿野田园,风轻云淡,没有一丁点儿迹象。

案件审理结果,判刑的判刑,枪毙的枪毙,这一次,写在书本上的正义算是得到了伸张。

成千上万的帖子跟在下面。

“农民工可以被打死,但是大学生不可以。”这是一个网友的评论。

“一个大学生死了我们才愤怒,说明我们的愤怒仍然是病态的。”他看到另一个评论。

然后他看到一个被转帖的长贴:

 孙志刚案已经法院审理有关责任人此前也受到党纪政纪处理此事似可画上句号但是法律的追究不能挽回孙志刚年轻的生命当一个人的生命被无故剥夺以后对责任者再严厉的惩罚也难以弥补牺牲者的损失和他们家庭 的惨痛在一场战争中一位战士不幸牺牲他的妻子在他的墓碑上写上了这样两句话‘对全世界来说你是一名普通的战士对我来说你就是整个世界’是的每一个人对于他的家人来说就是整个世界他的健康他的安全他的幸福他的痛苦对其家庭来说都至关重要而家庭又是社会的组成部分社会的稳定离不开各个家庭的稳定在我们国家制度法律都在起着承担保护人民群众的责任都在为人民群众的安全幸福富裕等等服务而这一切的落脚点就是保护每一个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保证每一个公民的合法权益不受侵犯正因为如此当孙志刚这位年轻人竟因随身没带身份证而被收容接着被打死的消息传出后舆论是这样的愤怒一个人的生命竟是这样轻易地被剥夺那么还有什么不可以被剥夺呢……

他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关掉了网页,走到厨房的水龙头前去冲凉。水冰凉冰凉的,显然是地下水。他用双手舀了一捧喝了一口,把剩下的水扔进水池。

{“正义是滔滔江河,能不能流到你家水沟里,那可是个问题。”}

黎来到小街上,走在闷热的空气里。灰白的云挡住了太阳,风也没了。夏蝉叫得格外凄切,抗议似的。[当然不是在抗议,这种天气,正是它们的良宵春景。]

{“你最爱的人是谁?”}

龙爪槐琐碎的花瓣落得遍地都是,畅春园公园里喷水机亢奋地摇摆着,突突突喷洒扇面形水雾。

芙蓉里餐馆的庄老板,正招呼送扎啤来的小王吃饭,看到黎,就请他坐下来一道抽烟喝酒。他也从兜里掏出香烟,跟他们交换了。

不是繁忙的钟点,看不到几个食客,只有一个服务生应付着冷落的场面。音响里放着老歌:“年轻的心/为将来的日子写下/一句对白/年轻的你/为无尽的生命/叹声喝彩/年轻的心/为美好的岁月谱出/一曲乐章/年轻的你/为无尽的青春喊一声/欢呼/将年轻飞扬云端/让阳光谱出色彩/让年轻航向海洋/让海浪射出虹彩……来吧年轻的/迎向茁壮的时代……。”他们居然有这么老的歌。

他看着玻璃扎杯上的一道亮亮的裂纹,奇怪这杯子为什么没有碎掉——他第一次来吃饭的时候,就是用这只杯子喝的啤酒。

    他们头顶上的白杨树叶子焦骚不安地翻动着,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振奋的消息。

他又走到街上,酒精轻飘飘地托着他像托在水上。过马路,再过马路。平时紧张躲闪的念头已被酒精稀释殆尽,以至于听到一辆出租车嘹亮的喇叭声——你找死啊。他连半身冷汗也没有吓出来。“酒是一种抑制剂”,没错。

    [未来,发着蓝色的光芒,像一群鸟儿在天上飞来飞去。]

 25 

火锅店里,他坐在两个人陌生人中间,左边的这个瘦得皮包骨头,右边的矮矮的胖胖的。体型最能欺骗人,他对胖子油然而生好感,觉得瘦子一脸愁苦,不怎么好接近。柴坐在他对面,很郑重地向他介绍这对陌生人。瘦子是心理咨询师,也是大学讲师,胖子搞心理学理论研究,是副教授。

“都是高人!”柴抛出第一个感叹号。

“这个也是高人!”柴向他们介绍他,抛出第二个感叹号。

大家都成了高人。

柴爱给别人贴金,这种评价出自他的嘴里是很廉价的,但没有人不喜欢这种赞美。

服务生端上餐具,端上油碟,端上蔬菜、豆腐、羊肉片、土豆片、金针菇……。他盯着它们,又看看油碟里的色拉油,胃里就被堵得满满的。鲜红的羊肉片落进翻滚着的汤锅,转瞬就一片死灰。汤里的红枣、生姜、葱段沉沉浮浮不得片刻安宁。他本想建议大家用公筷,但见三双筷子伸进汤里热烈地搅和,也就没吭声。

(本处有删节) 

26
(本节未完成)

27

 这顿饭一直吃到两点多。当服务员开始收拾狼藉一片的杯盘碗盅、关掉熊熊燃烧的煤气的时候,他就在考虑如何打发即将到来的寂寞的下午了。

上星期他联系了一家翻译公司,想去打点零工。公司要他这周去面谈。今天都星期四了,他还迟迟没有行动。他想着将要面对的那些文字,就有些倒胃口。

他们四人在火锅店门口道了别。他沿着万泉河路往南遛达,一直走到万泉河桥。经过公交车站牌,一辆公交车嗤地一声停在他面前,他不假思索就上了车。

“去哪儿?”售票员冷不丁地一问。他吃了一惊。

“终点。”他搪塞过去,其实并不知道这趟车朝哪开。

他掏钱买票时,很想问问车往哪开,但又怕看到售票员大惊小怪的目光。他抬眼在车厢内壁上搜寻,看到一个标牌上写着无数陌生而又霸道的地名:高碑店、呼家楼、亮马桥、半壁店、白家庄、观音堂……仿佛这辆车要带着他周游列国。终点是南花园,这最后的地点倒算收敛,将一路奔放的地名安顿到了实处。

在这个城市,地名就是地名,它们丝毫不能透露给你那个地点的真相。

女售票员在跟司机交谈。“……你给他盛好了,让他吃,他说,不吃!新鲜!不吃拉倒!惯着你臭脾气……他一个人吃的精光。我说,你怎么不给我留点啊!他不言语,倒头接着睡……”司机不住地点头,表示他在听着。

……话,该说的就说,火,该发的就发,是不是?要不压着,压到一定时候非得散喽。就得打打闹闹。”司机显然是在安慰她。她说:“我老羡慕你们两口子!”“好什么啊!”司机抬高了嗓门,在方向盘上拍了一掌,让车陡地停在了站上,一车人沿着惯性朝车头倾斜,有人哎呦了一声。

都是家事私事,只有在这样的公交车上才能听到。

到知春里他有了一个座位——车在街上东折西拐,摇得他昏昏欲睡,他早就想趴在椅背上打个盹了。

{在饭桌上,胖子除了那个梦,还讲了一个故事,说,怎样让一只鸽子患上强迫症?就在它抖动羽毛的时候撒一把麦子给它。有那么几次就好,它就以为抖一抖就能抖出麦子来,它就会不停地抖,即便没有麦子,也会拼命地抖。柴说这不叫强迫症,其实原始人就是这么干的。胖子说叫。瘦子说这不好说。三个人争论了一阵子,也没有达成一致意见。后来柴也讲了个故事,柴信誓旦旦地对黎说是真事。他说有个多事的神经生理学家养了一群猴子,有一次突发奇想,把猴王脑子里那个叫“杏仁核”的小东西切掉了。结果这只猴子性格大变,成了个活菩萨,它马上从猴群社会的顶层掉下来,一直掉到最底层。而以前它统治下的每只猴子都沿着社会阶梯升了一级。它的前副手顺理成章晋升为领袖。这个该下地狱的科学家又把那个幸运的新科领袖的杏仁核也切掉了,结果这家伙也落到了社会底层,别的猴子又各自晋升了一级。黎对三个心理学家说:“你们要是把它的脑子摘掉它会落到更底层。”}

他趴在椅背上,脑袋被铁扶手磕来磕去,仍然掉进睡眠的无底洞里。

 

2

 

他一直不清楚父亲在山镇中学教过什么课,是语文还是数学,或许是化学?父亲后来不教课,去坐办公室了。父亲的办公室是他记忆中最乏味的地方。那些散发着油墨气味的红头的文件,那种有魔鬼味道的蓝墨水,那虎视眈眈的办公桌,都像灾难一样留在他的记忆里。

办公室的墙是用白色石灰涂抹过的、轻轻一碰就往下掉渣,所以墙角下总是堆积着白灰,扫也扫不完。墙裙是用折磨神经的蓝绿色油漆涂上去的,是那种在鬼片里涂在人脸上的颜色。最可怕的当然是开会——平时见了和蔼可亲的那些人,一坐到会议室里就严肃得好像天要塌下来。一屋子呛人的烟味。

周末与父亲少有的几次团聚,他也不觉得高兴,只想回到白奶奶那里。只有学校食堂的青菜汤是亲切的,淡绿的冒着热气的液体里泡了锅巴,吃一块满口都是奇异的香——他这辈子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都能想起那种香味。

    山里的松树结满了佛塔一样的松球,棕黑的,干燥的,秋天的时候松球落得漫山遍野都是,却找不到一个松子儿。大人们骗他,说松子儿都被松鼠吃掉了。松子儿可不就是松鼠的食物?天经地义。

但是那里并没有松鼠,全是大群大群的麻雀,忽悠一下飞起,遮住半边天空,忽悠一下又全落回到松林里,傍晚的时候,每一个枝梢,每一棵草都发出尖锐的叫声和颤颤的骚动,每一只松塔都在树上飞。

    他跺脚、呼喊——呜——松塔们升起来,在半空中汇集成一群,朝落日的方向游弋过去,在对面的山岗上突然折过一个角度,变得棱角分明,逆风飞翔,不一会儿,又还原成浑圆的一团,跌落进另一处黑乎乎的松林里。

    那边的林子背着夕光,铺陈在一座山丘舒缓的坡上,像一只黑猫光滑的脊背。

    那时他六岁,玫五岁。他拉着她从中学回到山村,就在那漫长的几里地里迷了路。黄昏转瞬即逝,夜晚如期而至。玫说她害怕。他安慰她,也安慰着自己。这里不会有狼,也没有听说有老虎。

他用松针铺成一个床,躺上去还算软和,只是没什么可盖的。

    半夜里,他们听到呜咽,听到偶尔一声如惊诧一般的叫唤,就吓得搂紧对方,感到对方胸口嘭嘭的跳动。

四处传来数不清的虫鸣,把周围塞得满满的。他在喧嚣声里漂浮,真像逛着一个热闹的集市。

     {“有一天,长腿叔半夜起来尿尿。手电筒一照——呵,好大一条狗!它从二丫家的院子里跑出来,朝那边跑过去了。二丫家哪来的狗?!长腿想——不对,二丫家啥时养狗了——它叼了啥东西那么大?长腿打着手电追上去了。大狗在前面跑,叔叔在后面追。跑过了三道山岗子,大狗跑啊跑啊就跑不动了。长腿叔叔的腿还是很长。大狗跑不动了,就丢了东西。长腿上去一看,二丫!二丫还趴在地上睡呢。}

{“二丫醒过来说她梦见在河里摸鱼,屁股被石头子儿硌得生痛。现在二丫屁股上还有好些牙印子呢。”}

这是白奶奶给他讲的故事,他在这个时候讲给玫听,不知是吓唬还是安慰。玫说她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了。她说她还没有看过二丫的屁股。

“她不让你看,她就要嫁人了。”

“嫁人怎么怎么就不让看了啊?”

    “结婚就要睡那种床,用绳子编起来的,你在上面一跳,就能够到房顶!”

    “然后呢?”

    “他们就生孩子。生很多很多。”

后来玫做了一个梦,是那个晚上之后很久的一天夜里做的。在玫的梦里,二丫正在一张用绳子编起来的神奇的床上跳舞,然后生出一大群孩子。虽然屁上有好几个牙印子,但不碍事儿。

 29

他在半壁店下了车,站在人行道上不知何去何从。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儿下车。“半壁店到了,请下车!”公交车的扬声器里发出的命令不容置疑。他就被这一声吆喝赶下了车。半壁店到了。半壁店是个什么鬼地方。他朝四处望去,发现它与一切地方没两样。

他走到一个售货亭跟前买了一包烟。售货亭其实是一个免冲式公共厕所,售货员同时兼任厕所管理员。他站在厕所旁边抽了一根烟,四处张望粗糙的住宅楼和恼人的拥挤匆忙的车流。可惜了这么个诗意的名字。他接着又抽了一根,拿着烟沿着马路往南走了一段,又折回来。南来北往的都是汽车,整个世界都在匆匆向前,唯独把他抛在了时间之外,像被什么困住了似的。这让他有点儿心慌。当他看到另一辆公交车开过来,就逃也似地上了车。

这趟车一直把他送到了郊外。终点位于一大片平房之间。过去这地方一定是个村子,现在也应该是,但车上下来的人群显然不是村子的原住民,他们有细腻的皮肤和匆忙的表情,都是上班族的模样。是下班的时候了。

一个硕大的垃圾堆就蹲在路边,发出腐烂的水果蔬菜的气味。他朝垃圾堆里认真地看,一切属于不同世界的东西都汇聚在一处:烂苹果、洗发水瓶子、反射金黄的光线的一段铜线、燃过的蜂窝煤、被撕破的衣物、烂西瓜、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碎玻璃、内裤、折断的桌脚、白菜帮子、发卡、破公文包、避孕套、白杨树枝、一张白得耀眼的A4号纸、腐烂的大葱、破了的玻璃瓶子、香蕉皮、电池、蛇皮口袋、一只破鞋、碎砖块……

他把目光离开这应有尽有的一堆,胃里泛起一阵烂蔬菜的气味。等这一阵腐烂的泡沫慢慢沉淀下来,留在鼻腔里的腐烂气味却挥之不去。它一直伴随着他,他在一块菜地旁边看青椒的时候那气味朝他飘过来,他走到一家工厂的大门口的时候气味又朝他飘来,他走了十多分钟,站在另一个公交车站牌下的时候气味还是朝他飘过来。大卡车开过时带起尘土和纸屑,尘土的气味也是那种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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