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四章(4)


 

窗外的知了在不知烦躁地叫着,阳光顺着百叶窗的缝隙挤进了屋内。我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看了一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昨晚画画一直画到凌晨才睡,我觉得很疲累,一点儿也不想起来,还想闭着眼再睡一会儿。窗外不断有汽车驶过的声音传进来,偶尔有路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一只苍蝇在屋内嗡嗡地飞着,一头撞在百叶窗后面的玻璃上,在玻璃上步履蹒跚地爬行着,像是要找个缝隙钻出玻璃。隔壁房间的哲学博士在楼下的客厅里在跟房东老太太说话,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清在讲什么。

我爬起来,先习惯性地打开计算机看了一眼EmailEmail里有很多垃圾邮件,但是仍然没有直子的邮件。这让我觉得很失落。我坐在计算机前的椅子上,给直子发了一个邮件,问她最近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回W城,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她。我看着蓝色的屏幕发了一会儿呆,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把桌上的瓷茶杯碰到了地上,杯子碎了,白色的小瓷片散落得到处都是。我蹲下身去捡拾地上的瓷片的时候,一块摔成三角形的瓷片扎了手一下,手指上渗出一些血迹来。我捂着手站起来,找邦迪的时候又把腿磕在桌子角上了,把腿给磕青了一块。我觉得心里很懊丧,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头脑里闪过。

在手上贴了一块邦迪,我把碎了的瓷杯子用扫帚扫起来倒在屋里的小垃圾桶里,起身去洗手间冲了一个澡,把身上的汗洗干净,换了一件T恤和短裤,觉得浑身清爽起来。下楼后我看见哲学博士和房东在客厅里坐着聊天,就走到客厅里面去,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哲学博士和房东老太太都感觉出我最近有些抑郁,因为我在自己的房屋里几乎闭门不出,在厨房和客厅里经常发呆,做事情丢三落四。当我在厨房或者客厅遇见他们时,他们总是想开导开导我,好像他们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似的。我感谢他们的好意,但是我知道他们开导不了我,他们的话只能引起我心里更多的烦恼,于是我刻意避开他们。我只有三个地方可以去,一个是学校,一个是卧室,一个是小萍那里,因为小萍就像是我的家人,不论我伤感,还是我快乐,我都可以跟她敞开胸怀,她都会在那里陪着我。

 

我一猛子扎到了水里,屏住呼吸向着游泳池的底部游去,让清凉的带着消毒氯气味道的池水没过头部和身体。我喜欢在水里游泳,水的凉意刺激着皮肤,让我感觉有一种往放着冰块的可乐里挤入柠檬汁的新鲜的感觉。游泳池清澈得可以看见底部的小瓷砖上的花纹,几个池边的喷口在缓缓地向着池子里面注入温水,水流像是一股透明的果冻,在池子里微微颤动着。我的手臂划开清凉的水,脚踹动着,腹部肌肉收缩在一起,浑身感到一阵清爽。我游到泳池岸边的时候,看见小萍正披着个大毛巾蹲在池边的瓷砖地上等着我。这是她住的楼里的泳池,她不喜欢自己一个人游泳,因为泳池里经常没有人,只有一个救生员在池子边上百无聊赖地坐着。小萍喜欢有人陪着她游,但是目前除了我之外,她还没有找到更好的能陪她游泳的人。

去桑拿吗?小萍问我说。

嗯,我点点头,从游泳池里爬出来,跟着小萍进了泳池旁边的桑拿室。

桑拿室的小屋子顶上,铁丝罩着一个白色的灯,闪着惨白的光。屋里没有人,我从一个水桶里舀了一勺水,浇到了烧得通红的石头上。随着兹拉一声响,桑拿室里开始冒起了白色的蒸汽。桑拿室有几排木头搭成的台子,挨着木板墙壁。我坐到最上面的台子上,靠着一面木板墙,感觉浑身汗如雨下。投过朦胧的雾气,我看见小萍坐在离我不远的台子上,两只腿平伸在台子上,身子靠在木板上。

这个游泳池真不错,小萍说,你看整个游泳池都没人,成了我们的专场了,池水那么清,还有桑拿也没人。

小城市就是这样,我点头说。你要是去大城市,纽约那里住住,也就没有这份清净了。你现在习惯这边的学习和生活了吗?

还可以吧,小萍挪动一下身子说。我挺能融入一个新环境的。跟你说啊,最近有一个男生在追我哎。

什么样的?我问小萍。人怎么样?                                                           

看着不错,家里也不错,小萍说。是香港人,父亲在一家大金融机构里做总裁,人除了有点儿花花公子,别的没什么。

花花公子?听上去很危险啊,我有些担心的说。

我也不太喜欢他,小萍说。只是无聊,想有个男生陪着。他对我好,我就跟他在一起,对我不好,我就跟他吹。上完学没准儿我们就各奔东西了。

你可别自暴自弃,我看着小萍说。要相信爱情。

你倒是相信爱情,可是你看看你自己,最近瘦的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小萍瞥了我一眼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来反驳小萍好。我其实无法反驳她。想起前不久直子在做爱后还跟我说,想抱着我一起去死,那时我相信直子是真心的爱我,那时我觉得我们热恋得就像是一个人一样,难以想象会分开。想起在灯塔上的相爱,那似乎只是不久以前。散发着潮湿空气的夹道。灰蒙蒙的海水。黑色的奇形怪状的礁石。灯塔外面的蒙蒙细雨。玻璃上的薄雾。像是迪厅的彩灯一样在不停地旋转的灯塔的大灯。白色的被单。垂下的连衣裙。大灯扫过的赤裸的身体。海面上留下的优美的曲线。温暖的皮肤。火烫的嘴唇。这一切还在记忆里那么清晰,像一幅幅永不褪色的画面。可是现在我都不敢回想我跟直子的那些好,因为那些回忆总是让我心伤。难道这一切都过去了吗?我想不通,我无法撒手,无法回忆,无法忘记。我好像是明知道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会出现,但是还在舍不得撒手,在怀着最后的希望,默默地等待,虽然我觉得直子越来越陌生,陌生得快记不住她的面孔了。

 

从游泳池回到小萍的公寓里,我把头靠在沙发背上,身上散发着游泳池水的味道,头发湿淋淋地垂在脖子上。小萍去浴室冲澡去了,我打开电视,看见电视上在演一个老片子《斯巴达克思》,在窗外透进来的宽宽的桔黄色阳光的照射下,电视里的二头肌发达的角斗士们与身穿铁甲的罗马士兵搏斗的场面有些模糊不清。不过即使画面清晰,我的心也不在画面上。我有些坐卧不宁,心情烦躁,觉得屋子的空气沉闷得透不过气来。客厅的一角有一台立式电扇,我走过去把电扇拧开,让电扇把风从左吹到右,又从右吹到左,风吹过的时候皮肤上有一种被细毛刷子抚过的感觉,湿头发被风吹得干了起来。

小萍从浴室冲完澡出来,走到厨房里去,在厨房里削了一个苹果。她把苹果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问我吃不吃。我摇摇头说不想吃。小萍又拿了一包绿茶瓜子来,坐在我旁边嗑瓜子,身上散发着香波的绿苹果和瓜子的绿茶味。她的一只脚翘在另一只脚上,拖鞋在脚上摇晃着,脚上涂着红色的指甲油,显得特别扎眼。

说说你女朋友吧?小萍坐在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问我说。是不是跟女朋友闹别扭了?好久没听你说起过她,一直还想有机会见见她,看看是怎样的一个人,让你这么着迷。

别提了,我拿起遥控器来换了一个台说。最近一直没收到她的email。不知道她那边出了什么事儿,有些担心。

不会给她打电话啊?小萍嗑着瓜子说。

打了,我说。没人接,也没回话。

要不你开车过去看看她去?小萍说。不就是开十个小时吗,给她一个惊喜?

算了吧,我怕到时惊喜的不是她,是我自己,我摇摇头说。我怕吓着我自己。再说了,自从那次船只触礁,死了三口人之后,小镇上的人恨不得让我不再踏入小镇,那个死去的男人的弟弟也在憋着找我报仇呢。

那你怎么办呢?小萍问。就这样自己郁闷下去?

她迟早会给我回email的,我说。不论怎样她会给我一个交代吧。

你们之间有没有,小萍把嘴里的一个坏瓜子吐到桌子上说。比如说,最近吵架了什么的?

没有,我说。一直都挺好的,我从小镇回来后一开始还有email,后来email就突然中断了。

我告诉你吧,小萍脚上的拖鞋敲着地板说,不是我给你添堵,一定是她变心了。这我有经验,男人变心了就会从你面前蒸发,你再也找不到他了,女人也是一样。

你知道我有时想对你做什么吗?我扭头问小萍说。

什么?

想拿胶带封住你的嘴巴,我站起来说。真受不了你的乌鸦嘴。

不是我乌鸦嘴,你以为跟你女朋友很有感情基础吗?其实你们充其量也就是认识了一个月,睡过几次觉而已,我就不信一个月的爱能有多深,顶多就是一点儿化学反应,现在你们不在一起,化学反应一消失,爱就没了。

你别挑战我耐心的极限,我冲小萍说。现在我不光想把你的嘴封上,还想把你从窗户里扔出去。我烦着呢,你再这么给我搓火,小心我跟你急。

那你去趟小镇吧,小萍说。无论怎样,你该去看看,得到个答案,心里也放心一些。

 

我走到窗口去看外面,太阳已经开始下落,小公园的河水被夕阳染得通红,河面像是罩上了一层桔黄色的纱,一群白色的水鸟在河中心的岩石上站着,似乎是在等待着拿着面包喂它们的人出现。一个少妇一样的女人推着一辆婴儿车在河边的小径上缓缓走过,走向远处的沙坑。河对岸是一片斜坡,上面有高大的枫树和柳树,在铺着一些落叶的斜坡的绿草地上留下重重的阴影,更远处的建筑笼罩在一片模糊的暮色之中。我对着窗户沉默着,心里辩论着该怎么做。小萍知道我在考虑是否该去小镇,也就不再说话,只是自己看着电视磕着瓜子。沙发前的茶几上已经堆了一座小山似的瓜子皮。我想起一句话叫咫尺天涯,虽然跟直子严格说来并不是很远,但是无回音的沉默就像是一段无法跨过的距离,一道王母娘娘的玉簪划出来的银河,把我们分隔开,她在那边,我在这边。我在一天天的失去她。也许我应该现在就下楼,像小萍说的那样开车到小镇去,去按她的门铃?我能想象得出直子看到我不期而至的时候诧异的面孔,但是然后呢?然后会发生什么呢?

 

我明天早上走,我转过身来对小萍说。到小镇找到直子,看看是怎么回事儿,快去快回。

你自己去行吗?我有些担心你,小萍说。一个是你一个人开长途,要是困了累了容易出事儿,还有一个要是小镇上的人找你麻烦怎么办?要不,我陪你去,谁敢碰你,我帮着你,他们总不能对女人下手吧。

这种事,你去还不够添乱的呢,我说。

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哦,小萍说。

知道。

还有,万一有什么事情,要想开一些。

知道。

开车不要走神儿。

知~道~了。劳驾你让我清净点儿好不好?

人不是关心你嘛。切,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从小萍那里吃完晚饭回到住处,我把闹钟上到早上三点半,想早些睡觉,明早好早点儿起来开车去小镇。哲学博士和房东都不在,不知道去哪里去了。我怀着最后的希望给直子的手机打了一次电话,希望她能够奇迹般地接起电话。我打开手机,手机上的屏幕闪着微蓝的萤光。我找到直子的手机号,按下了绿色的长方形的拨打键。屏幕上闪动着电话正在拨出的无线电一样的发射波图案。我把耳朵贴近手机屏幕,心情紧张地等待着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但是电话依然没有人接。

我突然有些害怕,不是直子在小镇上出了什么问题了吧?没有电话,没有Email,这怎么也不符合直子的性格。即使直子不喜欢我了,想跟我分手,也会告诉我一声的吧?怎么什么音讯都没有了呢?想到此,我觉得哪怕直子什么都不说,只接起电话来说一声:喂哪位?我都会心安一些。

合上手机,拉开书桌的抽屉,我在里面摸索着,把一把放在皮枪套里的手枪拿出来抚摸。这是我出国后买的。从小我就向往着自己拥有一把黑色的沉甸甸的真枪,哲学博士说我可以合法地去买一把枪,只要我先去上一个培训班,通过一个考试,到警察局去填一个申请,批准了之后就可以去枪械店买枪了。冬天的时候我踏着雪报名参加了一个培训班,在一个教练的地下室里,花了三百元学习各种枪械的操作方法,怎样打开保险,怎样关上保险,怎样擦枪,怎样保管枪,怎样射击。最后通过了考试,从警察局拿到了持枪执照。哲学博士带我去了一家枪械店,在展示枪械的玻璃柜台里我看见了一把老枪,那是一把鲁格手枪,二次大战时德军军官们身上佩带的。我在电影里多次看见过德军军官们使用这种型号的手枪,对这把手枪印象极为深刻。枪店老板从柜台底下把这把枪拿出来给我看,它有着磨得很光滑的栗色的木手柄,银灰色的枪身,圆圆的扳机,短粗的枪管,还有一个黑色的枪套。我把它握在手里仔细地看着,抚摸着枪把和枪管,对它爱不释手。我举起枪来瞄准墙上的一幅摇滚乐手的招贴画,想象着在战场上瞄准不远处的敌人,扣动扳机。老板介绍说,它是鲁格P08型,是二次大战期间德国制造的两百万只鲁格手枪中的一把。我问老板这把枪是展览着玩的,还是真的能用。老板说,这是真枪,也一直保养得很好,所以用是没有问题的。但是问题是几乎已经找不到它的子弹了,店里只有一发子弹。老板从玻璃柜台底下拿出一颗子弹来让我看,这发9x19mm的子弹上有着银色的锥形弹头和橙黄的子弹壳,在玻璃柜台上闪闪发光。真的能打吗?我问老板说。没人知道,老板说。但是它是跟这把枪配套的,应该能打。因为只有一发子弹,所以没有办法来试。我本来想买一把能到打靶场练习的手枪,但是我太喜欢这把鲁格手枪了。我把出国时我爸给我的一笔钱取了出来,把这把鲁格手枪和那颗唯一的子弹买回了家。每天我把这把枪放在书桌的抽屉里,有时看书或者画画的中间拉开抽屉去拿出来看一看摸一下,心里有一种很满足的感觉。我掂量着枪,想着要不要带上它,虽然它只有一发子弹,但是在关键时候有一把枪还是让人心安,至少它有威慑作用。想到此我把那颗子弹塞进子弹夹,举起枪来对着窗户,想像着扣动扳机,子弹击中窗户的玻璃,把玻璃击出一个圆洞。我不知道这颗子弹是否能真的打出去,也无法测试。我把手枪的保险关上,把手枪塞进一个双肩背包里,准备明天带着走。

 

早上四点多钟我开上高速公路的时候,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说今后几天会天晴气朗,阳光充沛。公路上很安静,几乎没有什么车辆。黑暗正在逐渐褪去,黎明的曙光在远处慢慢升起,一只灰色的鸟在天空扑打着翅膀飞着,像是在赶着行程。无边无际的树木像是连绵的山脉,在窗边不断的飞过。平坦的绿色的原野,笔直的公路,路边稀疏的房子,远处行驶的十八轮大卡车,似曾相识的城镇,这一切都让我想起八月初跟直子一起去小镇的行程。我竭力回想当时的心情,那是一种带着心跳和紧张,带着期待,浑身充满无名的兴奋和刺激的感觉,恨不能时间能够慢慢的流过,行程上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看上去美丽动人。如今我自己驾车奔驰在同样的路上,同样的风景,心里却是一种焦躁和不安,只恨车不能长上翅膀,一翅就到海边小镇。

CD里依然放得是毕吉斯的那首歌:

I've seen the story

I've read it over once or twice

I said that you say

A little bit of bad advice

I been in trouble

Happened to me all my life

I lie and you lie

And who would get the sharpest knife

 

太阳升起来,刺眼的阳光从前车窗里照进来,我换上墨镜,打开空调,不一会儿冷气就充满了车内。我把车速保持在每小时120公里的速度,不断地转到快行线上,把前面的车超过,再转回到慢行线上来。车前面放着一瓶从冰箱上面的冷冻柜里拿出来的可乐,我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拧开可乐瓶子盖,一股冰凉的褐色的可乐液体顺着瓶子口冒了出来。我拿过可乐瓶子来,对着嘴喝下去,带着气体的可乐不断从瓶口冒出,顺着瓶子流了我一手。

高速公路上的车逐渐开始多了起来,几辆运货的大卡车排成一排在慢速道上开着,我看着路边的标志牌,计算着剩下的旅程。时间过得很慢,一个小时像是一天一样的长,CD里的歌放完了又重新开始,太阳在天空不断移动,天上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中午过后,我开始觉得有些困,眼皮好像止不住的要闭上。我努力睁着眼,告诫自己说千万不能睡着,嘴里嚼着口香糖来提神,开大音乐,按下车窗让风粗暴地穿过空荡的车体,把困劲儿给熬过去。除了中间在一个加油站把油重新加满和在旁边的麦当劳买了一个汉堡之外,我一分钟都没有休息,开着车一路向东和向南,终于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开到了小镇。

我想起刚来小镇的时候,那时是多么的快乐,晚上我们在海边点起了一堆很大的篝火,微风吹动了沙滩边上的树林,篝火噼啪做响,满天的星斗默默地注视着我们,火光映亮了脸庞。那个晚上我觉得对她的爱就像是海边的不息的篝火一样在黑夜里燃烧着,越烧越大,照亮了整个夜空和海面。经过镇上一家小酒吧的时候,我想起跟直子去小酒吧喝酒,每次都坐在吧台紧靠一头的边上。吧台的矮胖的女酒保从第一次之后就记住了我,每次我都是点一杯玛格瑞特,直子点一杯Shirley Temple。石榴的鲜红和橘汁的黄色混在一起,还有杯子底部的红樱桃,让Shirley Temple显得充满了诱惑力。女酒保对我们很不错,每次都是多做一些玛格瑞特和Shirley Temple给我们,在我喝完一杯的时候再给我续上多半杯。我们坐在高脚凳上,腿抵着腿,慢慢喝着鸡尾酒聊天。直子的手放在吧台上,我的手指从她的手背上走过,触摸着她的手背上有些冰凉的肌肤,觉得心里很甜蜜。我喜欢在跟直子聊天的时候触摸到她的肌肤,觉得那样很亲密。有时我们会有一些沉默,好像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那时我会轻轻地抚摸直子的手掌,手背或者手指头,直子的手指也经常在我的胳膊上抚摸,或者摸摸我的长头发。吧台头顶上的电视经常在放着冰球比赛,周围坐着一些男人聊天,男人们的眼光在直子的身上扫过。直子对周围的目光毫不在意,伸手搂住我的胳膊,把头倚靠在我的肩膀上。

 

直子家没有人,门口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把车停在一个树荫下,穿过直子家门前的大院子,走过石子路,迈上石阶,在门口按了几次门铃,都没有人开门。莫非直子没在家?为什么她父亲也没在家呢?也许直子陪父亲去了医院?也许直子出门了,晚上会回来?

我在直子家门口站了一会儿,见没有人出来,就回到车里,坐在车里等直子。从车窗里我看见直子家的客房的窗户,不禁想起了在小镇上的最后一晚,在那间客房里,直子躺在我的身边,鼻吸平稳地扫过我的胸膛,手自我的胳膊滑落,落到我的清凉的腹肌上。我想起最后那天晚上,海上的潮气从窗户里透了进来,夜像是冰镇可乐一样地凉爽,我把被单拉过来,把直子和我的身子盖上,静静地躺着,在被单里伸手轻轻地握住她的一只乳房。我扭过头去看直子家前面的海滩,看到了不远处的高耸的灯塔,想起在灯塔上的那个夜晚,直子坐在被单上,上身依靠在灯塔内的栏杆上,手弯曲着,扶着灯塔夹道的有些潮湿的木板,两只眼睛看着我,等着我,旁边是散落的裙子,身后是灯塔的玻璃窗,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和灰蒙蒙的海水。

我坐在车里等着直子,听着海潮,回忆着跟直子在一起的那些时刻,一直等到晚上才看见她回来。

天黑后不久,我看见一辆车闪着大灯从灯塔方向开来,开到直子家门口停下。因为天黑的缘故,海边没有灯光,直子家前面也没有路灯,虽然有月光,但是那辆车显然没有注意到趴在树荫下的我的车。我看见直子和一个二十几岁样子的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月光下她好像有些醉了的样子,蓬头散发,走路有些步伐不稳,像是在哪里喝酒回来。男人身材魁梧健壮,脸庞也很帅,他扶着直子上了台阶,从直子的手包里翻出钥匙开了门,搀着直子一起进屋去了。虽然已经有一些预感,但是看到直子和一个很帅的男人走进屋子,我还是觉得有些无法置信和嫉妒。我两只手夹住着自己的脸,呆若木鸡,觉得像是沙漠里的一个孤儿,看着四处茫茫的大漠,不知道该怎么办。所有的黑夜像是凝聚成了一块岩石,把我禁锢在里面,无法喘息。有一瞬间,我相信心脏停止了跳动,因为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当我缓过劲儿来的时候,我觉得像是肺里生长出一群癌细胞,癌细胞飞快地沿着躯干扩散,像是青藤缠树一样爬满了四肢和面部。月亮是那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冰蓝色,天空像是蓝色的大理石一样压下来。直子家门前的红色的枫树在月光下摇曳着,上面的树叶的颜色像是干枯的血迹。我以为直子会一直爱着我,眼前的景象把我击倒,感觉除了心碎还是心碎。也许那种爱在直子那里本身并不存在,也许我自以为感受到的直子对我的爱,只是我头脑里的一个一厢情愿的幻想。虽然并不是第一次失恋,但是我还是觉得很难受,心里像是被千百只虫子咬着一样的难受。

直子屋里的灯亮了,没有街灯的院子显得黑黢黢的,海滩上也没有人。海潮依旧在哗哗地涌动,夜风吹落了黄色的树叶,飘到前车窗上。我想发动车离开,但是还是忍不住想到直子家门口看看,于是我悄悄走下车来,沿着石子铺成的小径,走到直子家门前,从窗户的缝隙里向着客厅看去。我看见男人很随便地坐在沙发上,拿出一个小黑包来,拉开,把里面的一个透明的刻着液体刻度的玻璃针管,一个银色的针头和一个弯成九十度的不锈钢勺拿出来摆在沙发前面的桌子上。男人拿过钢勺来,让直子帮着用手捏着勺把,让勺面冲上。男人把桌上的锡箔纸包着的白色的粉末抖入一些到勺子的凹进去的勺底,把锡箔纸放回桌上,从桌子上的一个水杯子里往勺子底部滴了几滴水。男人从小黑包里拿出玻璃针管和针头,针管在灯光下显得壁管很厚,颜色有些浑浊,一头的高光点反射着耀眼的光。针头有十几个厘米长,一头是细长的几个毫米的钢丝一样的针,一头是银色的底座,底座上一个六角形的套筒连着一个圆形的螺旋。男人用两只手指捏住银色的六角形套筒,把针头底座上的螺旋对准针管的圆形的顶端,轻轻地插入,然后向右旋转,把针头旋入针管的头上。把组装好的注射器放下,男人伸手拿过桌子上的一个黑色的防风打火机,掀开打火机的防风盖,用大拇指向下按动黑色的带着螺纹的小圆石磨,石磨与底下的火石相摩擦,一股细长的火焰从打火机里腾空而起。火焰的底部几乎是透明的,中部是橘红色,上面摇晃的火苗是明黄色。男人把打火机凑近直子捏着的钢勺的底部,从底下烧灼勺子里的白色粉末。在火焰的热度烘烤下,白色的粉末在勺底开始融化,开始冒出一个一个小气泡,发出滋滋的响声。打火机在勺子底部缓慢地移动着,把所有白末都融化成冒着蒸汽的液体。男人用嘴把液体吹凉,然后拿起注射器来,把液体从细细的针头小心翼翼地吸入针管,直到勺子上的液体全部被吸进去,一滴不剩。直子把黑包里的一根黑色皮管拿出来,把袖子卷起来,把皮管勒住胳膊上部,让血管在肘弯处的皮肤上暴露出来。男人举起注射器,用手推动针管外管,把针管里面的空气排挤出去,只剩下浑浊的液体在里面。用黑包里的一个酒精棉球擦了肘弯的血管一下,男人把针头对准直子肘窝里突出的血管,轻轻扎了进去。肘弯的皮肤在针头的压力之下凹陷了进去,针头扎入直子的血管,血管周围渗出红色的血滴来。一股红色的血液冲进针管,在针管的底部蹿动,像一团蹦紧了的海绵猛然松开一样,刹那间充满了针管的三分之一的底部,跟里面的液体混合起来。男人轻轻地推动针管外管,把混合着血的液体推入血管里。拔出针头后,男人用一个小棉球堵住了往外渗血珠的血管。

我无法再看下去,于是我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走回自己的车。

坐进车里,看着月光从前车窗照进来,把身边的座位切成黑白两块区域,我不禁想起了两个月前我们一起开车去小镇的时候,直子坐在我旁边的副驾驶座位上,那时照进车里来的阳光是多么的灿烂。我记得车从海边公路开过的时候,阳光下的海水像是地中海的水一样蓝,直子坐在我旁边的副驾驶座位上,欠起身,把手伸到我的脖子后面来,抚摸着我的头发。她的四根手指头顺着脖子的根部,缓慢地插进我的长头发,像是推土机在麦田里走过一样,顺着脖颈推到我的头顶,让我的头发觉得痒痒的。直子的胳膊上带着防晒霜的气味,皮肤是被日光晒褐的颜色。我想起直子跟我在月光下坐在沙滩上的时候,我们牵着手,抵着腿,亲吻着嘴唇,像是会永远的相爱在一起。虽然那只是两个月以前,但是感觉就像是经过了两个白垩纪。

我觉得有些发晕,于是点上一根烟,把车窗摇下。我的大脑一定是处在晕眩之中,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我发现雨刷无缘无故地在车窗上干燥地来回摇动。我想我爱上一个人,但是爱情还是从生命里悄悄溜走了,就像是一团毛线被轻轻一拽就散开了。我以为是可以持久的爱,它却如此脆弱,经不起打击。那些童话一样的爱情故事,就像是肥皂泡一样在我的眼前破灭了。我几乎无法相信,我们花了一个月陷入爱河,两个月之后又回到了起点,就像是在日落时分骑着纸鹤一起飞进了太阳,然后又飞出来了一样。我以为我们的爱像是一座大坝一样的坚固,即使倒塌也会轰然一声,卷起漫天尘埃,从没想到它会轻轻地消失在一个月夜里,就像是随风而去的一缕轻烟。

烟和车外的凉风让我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下来。我把吸了一半的烟从窗口扔出去,烟头带着一点儿残余的火星掉在路边。我伸手触摸了一下腮帮子,感觉皮肤还是有些麻木。我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看着冷冷的月光被一片黑云遮住,觉得身心都很疲惫,好象是天上下起了漫天大雪,直子穿过雪飘到我的身边来,吻了我一下就消失了。拧开钥匙,我把车发动了起来,突然记起一个日本作家曾经说过的话,两个相爱的人处在一起亲密的时候,爱的感觉很遥远,最能感觉到的就是性。只有在性的高潮退去之后,爱才会浮现出来,像是潮水退去后海滩上留下的贝壳。我现在都不敢去回头看沙滩,因为潮水退去后显然把贝壳也都带走了。

我叹了一口气,打开车灯,在黑夜里向着来路驶去。在从直子家前面的路拐上通向海滨的公路时,我从反光镜里最后看了一眼直子的家---那个我跟直子曾经缠绵在一起的屋子---看见屋子里的灯光在夜色里摇曳着,像是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我以为下小雨了,抬头看月亮还挂在天上,车窗还关着,才知道是自己的泪水滴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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