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把哥哥劝回家去。她想留在这里多陪母亲一会儿,清清静静,就只有母女两个人。
自从她出了国,这些年里,两人共处的机会,实在太少了。
母亲的嘴巴半张着,像离了水的鱼,向天空中索取着氧气。空气急促地从喉间进出,
尖利得像吹不成调的蹩脚口哨。
"对不起,对不起。"凑近了的冬梅终于听明白妈妈在说什么。
妈妈似乎还想说话,可能是要解释什么。但冬梅揉着妈妈的手,阻止她再说下去,
"妈,不用对不起,没什么对不起。"
从小到大,都是自己在给母亲添着麻烦担心。如今母亲病成这样,却还在想着道歉。
其实,真需要说对不起的该是自己。是自己选择远离了母亲,是自己没有能力留在
母亲身边尽孝。
"妈,你快歇歇,别说话了。"冬梅把床头柜上的西瓜,用勺子把瓜肉捣成汁,将西
瓜汁一滴一滴淋在母亲干裂了嘴唇上。见几天没有进过食的母亲终于可以吞咽,让
冬梅心里感到无比欣慰。她想像得出来,自己还小的时候,妈妈一定也是这么抱着
自己,一勺一勺将自己喂养长大的。
时光荏苒,转眼间,万物已经更换了季节。现在需要照顾的人,变成了母亲。可自
己这些年出国在外,能帮母亲做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每回来一次,母亲头上的头发便稀落了些,记性也变差了。刚说完的话,刚放下的
钥匙,转身就忘。有一次,冬梅从国外回来渡假,看见妈妈的两根眉毛变得通红,
吓了一跳。再一问,原来妈妈是把唇笔当做眉笔用了。
"看你回来,难得打扮的。眼睛看不太清爽了。"妈妈不好意思地解释。
冬梅盯着母亲两根滑稽的红眉毛,硬是笑不出来。她突然意识到妈妈老了。当自己
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妈妈偷偷地变老了。
这些年在国外,冬梅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孤独。但望着病床上形容憔悴的母亲,
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以前在国外,每逢遭遇到困难,情绪低落,感觉撑不下
去的时候,她都会从父母寄来的家书中去寻找慰藉。在他们的来信里,一再引用"宝
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话鼓励自己。她也信了。她甘愿承受眼前的离
别苦难,只为了苦尽甘来的那一天。
但母亲灰败的面容让她开始怀疑,苦尽甘来的那一天可能永远也到不了了。她的父
亲没有等到,如今她的母亲可能也等不到了。果真如此,这些年在国外所做的一切,
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一次,冬梅一定会选择做一朵无香的花,只
要她能一直留在父母身边。
母亲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惨白的日光灯下,母亲的嘴唇泛
出青紫。冬梅找不到值夜班的医生。听护士说,母亲的胸腔开始积水,白天已经帮
她抽过胸水。等明早医生来了,如果再抽一次,病人可能会呼吸得畅快些。
冬梅坐等着天亮,等着医生的救治。灰暗的天空,不见了月亮。朦胧中,树木一团
团的轮廓在风中摇晃。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公鸡的啼叫。惊醒了同类,引发出此起彼伏的鸡叫声,无止无休。
冬梅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她看了看表,才凌晨四点多钟,怎么会有鸡叫声。她侧
过耳朵,试图捕捉从鸡叫声中传来的某种信息。
一声叠一声的催促,从远及近,再从近推远,四面八方让耳朵辩不清声音具体的出
处。
夜半无人寂寥时,公鸡的啼叫显得格外地凄凉。叫得久了,竟是连喉咙也嘶哑了。
却还是不停,到后来竟然发出向外往掏扯着肚肠似的哀鸣。
冬梅独自守在母亲的病床前。潮湿闷热的大伏天,背后却渗出一股寒意。虽然输液
管中的液体还在一滴一滴地传入母亲的身体,冬梅却明显感到母亲正在离自己越来
越远。自己只能眼睁睁在一旁看着,无能为力。像梦魇中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却又
神志清醒的那一刻。她心急如焚,不知道还能为母亲做些什么。前尘往事现在未来
乱糟糟一团堵在心里。竟然连一句安慰宽心的话,也说不出口。
鸡每叫一声就把冬梅紧张担心的情绪更往前推动了一分。鸡叫声中搀杂着母亲的咳
嗽声。母亲像是把肺给咳破了,呼吸时发出呼哧呼哧漏气的声音。
一分钟,哪怕一分钟也好。即使只能让这鸡叫声停下来一分钟就好。冬梅觉得自己
快要被逼疯了。正是这鸡叫声让她六神无主,她集不起自己的思路。她甚至连最简
单的记忆或思考能力也停止了。不管是用弹弓,还是石头,只要能把鸡叫的声音停
下来就好。她走向窗口,外面天地相接黑压压一片,完全找不到她的对手。
半夜的鸡叫是纯属偶然,还是一种来自上天的提示? 为什么不早不迟,恰恰是现在,
在母亲生命中最微弱的时刻嘶鸣不停?而且恰恰是在她最软弱最无助的时候,穷追
不舍? 它们到底想向她昭示什么?
值此天色晦暗不明之际,阴阳分界之处,冬梅突然冒出一个让自己害怕的念头: 莫
非这就是前来索魂催命的无常?
冬梅不是迷信的人。可诺大的一个城市里,为什么凭空冒出那么多鸡叫? 难道这一
切其实早已经注定?。
天可怜见,让她赶回来见母亲最后一眼。但现在母亲却必须要走了。已经没有时间
了。
这个念头,像迎面飞过来的小锥子,"呲"一下砸在脑门上。一开始,皮肤上只被戳
破了一个小洞,而那个洞在里面却越扩越大。最后竟然稀里哗啦大片大片地溃败糜
烂。冬梅扶住病床边的铁栏杆,等脑中的晕旋慢慢褪去。
她终于承认了几分钟前,她还不敢面对的现实。"妈妈要走了。自己马上要成孤儿了。
"
这是命中注定的事。生生死死,离离散散。一切都毫无商量。而在冬梅放手之前,
窗外的鸡啼,就一遍又一遍地催促。
冬梅开始害怕。她还没准备好。就像她几年都没有从父亲去世的阴影中挣脱出来一
样。见到路上鹤发童颜的老者,她会追到前面去看个究竟。亲戚朋友只要一提到和
父亲的名字,眼泪就会如拧不紧的水龙头,滴答不止。
她没有力气去承受再一次的失去。妈妈已经是她生命中最后的支撑了。以前纵然隔
得再远,家还是在的。只不过在大海那一边。但妈妈一走,她就要成为孤儿。从此
天大地大,和自己却再无关联。
妈妈的身体突然抖动了一下,将手从冬梅的双手中挣出来,指向空无一物的门口。
"梅梅,梅梅,你看见没有? 牛头马面的怪兽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他们是要来带我走,
带我走的。"
冬梅从母亲的眼里看见了恐惧。冬梅站起身,转了转门把手,确定锁上了门。又走
到窗边拉上了窗帘。"不怕,不怕的。有我在。" 冬梅轻拍母亲的肩。
她记得小时候,妈妈都是唱着"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说我乖宝宝的"歌哄自己
入睡的。冬梅不会唱歌,可她却学着母亲的样子,一手拍打着,一手摇一把蒲扇,
帮病人一下一下扇着。
阵阵凉风给这个闷热的房间,带来一丝生气。妈妈的脸稍稍松泛了些,"梅梅,我眼
门前好多东西。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一幕一幕地闪。"
母亲的手在空气中划拉了几下,像是在翻动面前的一本书。挣扎着却又说不出话来
的母亲,紧吸了几口气,终于垂下了手。
"睡吧,快睡吧。" 冬梅除了劝母亲快睡,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母亲。睡着了,母亲
的痛苦可能就会少一些。
冬梅尝试着把自己的思路从痛苦的死胡同里转开。忘了吧,把苦痛的都忘了。只保
留那些愉快的,轻松的记忆。
妈妈说的一幕一幕的闪回,可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冬梅无从揣测母亲眼前都出现
了什么样的场景。但在冬梅的记忆里,她最愉快的经历却都和母亲有关。
夏日的夜晚,妈妈坐在摇椅里打着蒲扇说聊斋的故事,让人听得汗毛倒竖却又不肯
离开。。。大年夜,妈妈往年夜饭里藏了金灿灿的蛋饺,说谁要是吃到,明年能挣
到大元宝。一家人于是争先恐后地添饭。。。麻将桌上,一家人轻松谈笑,爸爸突
然抓住妈妈的袖子,从里面搜出来一张麻将牌。妈妈绯红着脸,吃吃地笑,"没什么
没什么,只想看看眼门前的牌。"
那时的母亲是那么年轻,那么快活。妈妈从来都喜欢热闹。明天是母亲七十岁整寿
的生日。说不定借着喜庆,陪着她说说笑笑,能让母亲变得精神起来。
存着这个念想,冬梅心里多少安稳些。她用力抓紧了母亲的手,心想只要能熬到天
亮就好了。
远处的鸡啼,静一阵,闹一阵地断断续续。眼看窗外开始一点点透出光亮,冬梅的
心略定了些。最难的这一夜,总算熬过来了。
随着鸡啼声的减退,走廊上开始有了开门关门走路说话的声音。早上来查房的大夫
已经同意尽早安排病人再抽一次胸水。哥哥嫂嫂一早过来,商量着该怎么帮母亲过
生日庆祝。
听说母亲今天七十大寿,楼上楼下的邻居,还有几个常来的牌友陆陆续续也来医院
探望母亲。并不宽敞的单人病房里一下子显得狭小拥挤起来。
忙着招呼客人的冬梅,回头发现妈妈的脸涨得通红,原本盖在身上的薄毯子也被蹬
开了。母亲的眼神里非但没有欢喜,而是充满了愤怒来临前的烦躁。
母亲的头不安地在枕头上两面摇摆,冬梅知道母亲有话说。"走。。。你请他们走。。。
出去吃饭。" 母亲尖着嗓子。
冬梅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母亲,为她挡了驾。送客人到街上,冬梅看见一间寿衣
店生意兴隆。里面大红大绿宝蓝绛紫的绸袍子挂得比戏台上的还热闹。这让冬梅觉
得不吉利,她快步绕着走开。她想看看街上有什么礼物可买,一束花,或者一对耳
环什么的,可以带回去让妈妈高兴高兴。
刚出来一会儿,接起手机,只听电话里哥哥大叫了一句,"你到哪里去了?"
哥哥说,妈妈带着点滴瓶,想坐到沙发那里去。哥哥扶着她过去,只觉得身体一沉。
妈妈眼睛往上一翻,便没了。
赶回到病房的冬梅,没能见到母亲。据说人已经被送到停尸房去了。
等冬梅再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被人装在一包红布里。冬梅双手捧过,入手居然还
是热的。对自己的亲娘,再没什么忌讳,急忙忙打开,想再多看她一眼。
白素素的粉末里,搀杂了几块还没有烧化的碎骨。学过解剖的冬梅认得,那是一片
下颌骨,还有半截小腿上的胫骨。轻得只剩下两三磅重。
"妈妈,怎么我才走开一会儿,你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冬梅抱着母亲嗔怪。
红布里包裹着的白,白得刺眼。让她想起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说法。
冬梅盛了两勺白色的粉末,装在一个丝绒小包里。再把丝绒小包放左边的上衣口袋
里。
临上飞机的时候,冬梅按了按胸口。"妈妈,别怕。以后,你我再也不会分开了。我
现在要回美国去了,我同你一起走。我答应你,以后我去哪里,都会带着你。再不
会剩你孤零零一个了。。。妈妈,飞机马上要起飞了,我们该绑安全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