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教训
在民族危机空前严重的历史关头,我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这支劲旅,在蒋介石反动派以数倍于我之兵力的疯狂追堵和围攻下,不幸失败了。这次失败的原因,在客观上,是敌人力量的暂时强大,主观上的也是主要的原因则是由于王明“左”倾冒险主义的错误领导,它给我们以极其深刻而沉痛助教训,值得认真加以研宪和记取。我个人认为最主要的教训有下列几点:
一、派出抗日先遣队的战略意图,赋予抗日先遣队的战略任务,是要以它的北上行动“促敌人进行战略与作战部署上的变更”。这个要求过高了,没有实现的客观基础,因而是主观主义的,它导致了在作战指导上的盲目冒险。
红军北上抗日先遗队,自一九三四年七月初从瑞金出发,到一九三五年一月在怀玉山失败,全部过程处于王明“左”倾冒险主义的统治时期。一九七九年底,我曾向叶剑英同志请问:抗日先遣队是否是在王明“左”倾错误指导下派出的?剑英同志说:“五次反‘围剿’初期,毛主席主张过把红军主力挺进到苏浙院赖地区,以打破蒋介石的‘围剿’,当时毛主席不在位,中央没有采纳。后来派出先遣队,主力红军已经要作战略转移,那时毛主席处于无权地位。”那么,当时的战略意图是什么呢?一九七三年十三月,朱德同志在回答军事科学院的请问时,曾指出:“是准备退却,派先遣队去做个引子,不是要北上,而是要南下(指中央红军主力从中央苏区西南部转移)。”朱德、叶剑英两位领导同志的谈话,向我们指明了北上抗日先遣队派出的历史背景和实际意图,这对于我们研究这一段历史至关重要。
为着全局的需要,当时派出一支部队到敌人深远后方去活动,争取在中央红军主力战略转移时对敌人起一定的牵制作用,这从战略指导上说,是可以的。然而,中央赋予抗日先遣队的任务却远远超出了上述要求。据我后来看到的中央下达的作战任务的训令和政治训令,赋予抗日先遣队的任务是深入到敌人深远后方闽浙赣皖诸省,最高度地发展游击战争,创造游击区域,一直到建立新的苏维埃根据地;最高度地开展反日运动,把群众的反日斗争发展到武装民众的民族战争的高点;通过在敌人深远后方的反日民族解放运动及土地革命的发展,促使敌人进行战略与作战部署上的变更。上述任务的确定,显然是一厢情愿。在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败局已定的时候,蒋介石绝对不会由于我党北上抗日号召的提出和一支较小部队的出动,就抽调走大量兵力,放松对我中央苏区主力红军的“围剿”。再者,在当时整个红军作战严重失利的情况下,中央苏区老根据地几万主力红军都呆不住了,却要求七军团这支六千人的部队(其中还有一半新战士,仅仅一千多条枪),深入到蒋介石国民党的闽浙赣皖腹心地区去“最高度地发展游击战争”,“建立新的苏维埃根据地”,更是完全脱离实际的臆想。
在蒋介石发动第五次“围剿”的初期,毛泽东同志曾经主张趁着福建事变的时机,将中央红军主力突进到苏、浙、皖、赣国民党统治的腹心地区去,向广大无堡垒地带寻求作战,迫使敌人回援,以粉碎敌人对中央苏区的围攻。可惜中央拒不采用此计。七个月以后,形势已经大变,这时候派出这样一支先遣部队,不论从背景、从意图、从规模上看,和毛泽东同志原先提出的向北突进的主张,显然是根本不相同的。
从政治上看,在当时日本帝国主义加紧侵略我国华北,民族矛盾急剧上升,全国人民要求抗日救亡的历史背景下,提出红军北上抗日的口号,举起红军北上抗日的旗子,是正确的,对于揭露蒋介石的卖国、内战政策,宣传我党抗日主张和推动抗日运动的发展,是有积极作用的。但是,当时闽浙赣皖地区尚无直接对日作战的形势,推动抗日运动的关键,是要实行政策和策略上的调整和转变,而这一点恰恰又是“左”倾冒险主义统治的中央所未能解决的。抗日先遣队进军途中,在土地政策、工商业政策等方面仍然执行着“左”倾的一套,不利于争取团结社会各阶层,对于我们宣传抗日、发动群众损害很大。
二、当形势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未能及时实行由正规战向游击战、由正规军向游击队的军事战略转变,这是使抗日先遣队遭受挫折和失败的主要原因。
抗日先遣队派出时,第五次反“围剿”斗争已接近尾声,革命形势逐渐转入暂时低潮。主力红军离开中央苏区以后,南方数省敌我力量对比悬殊,我军更是面临极端不利的态势。因此,抗日先遣队亟须实行由正规战向游击战、由正规军向游击队的战略转变。但是,王明“左”倾冒险主义统治下的中央,未能领导实行这一战略转变。中央虽然原则上向我们提出过开展游击战争的任务,但在实际作战指导上仍然是要求搞大兵团作战。这从前面的叙述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在七军团阶段,军团的有些领导同志,尽管当时对军事战略转变问题也缺乏认识,但是在经过一段行军作战实践以后,结合过去在毛泽东同志领导下参加井冈山斗争和中央苏区军事斗争的体验,已经逐步感觉到,部队孤军深入白区,远离后方,面对优势敌军的堵追,必须在军事行动的指导方针上有所改变。例如:在北上进军途中,应当尽可能地利用原有的游击根据地或游击区作为依托,同当地党和游击武装密切配合,一方面支援和发展那里的游击战争,一方面休整补充部队,安置伤病员,减少无后方作战带来的困难,尔后相机继续作跳跃式前进;在强大敌军“追剿”下,应适当分散兵力,形成几个目标,同敌人盘旋兜圈子,多打游击战,以吸引、迷惑和打击敌人;在适当时机,集中兵力,打游击性的运动战,歼敌一部,以改变不利态势,争取战场主动权;既要积极打击敌人,又不盲目地打硬仗,拼消耗,等等。但是,由于军团领导权掌握在曾洪易、乐少华手中,同志们的这些正确意见得不到重视和采纳。七军团整编为十九师后,摆脱了曾洪易、乐少华的干扰,在寻淮洲同志领导下出动浙皖赣边,那一段仗就打得比较活,形势出现了转机,这有力地说明了在敌人深远后方活动,必须相应地改变作战指导方针。当然,在红七军团阶段,我们也还没有预见到要实行由正规军向游击队的转变,中央没有给我们这样的任务,我们也不敢设想把一个大的军团改为游击队。
抗日先遣队后期的整编,更是一个严重的教训。当时既然估计到在中央红军主力转移后,敌人会加紧对闽浙赣苏区的“围剿”,形势将会日益严重,但仍不采取分散游击的方针,却把长于打游击的红十军和地方武装同长于运动战的红七军团合编,组成新的大兵团,集中在一起打运动战。一九七三年十二月,朱德同志在关于战史问题的谈话中评价这次合编时就曾指出:“编成一个军团,不编不垮,一编正规战打不成,游击战也打不成。经验还是要把正规军变成游击队”朱德同志的谈话,指明了“左”倾冒险主义在这个问题上所犯错误的要害。
三、在作战指导上实行绝对集中的指挥,必然容易脱离实际,使部队作战行动陷于被动,危害极大。
当时,抗日先遣队的全部战略行动甚至战术行动,都由中央和中革军委直接指挥。本来,派出这样一个军团,深入敌人后方去独立执行任务,敌情那样复杂多变,环境那样因难险恶,中央和中革军委除了规定它的战略行动方向和基本任务外,理当给予较大的机动权。然而当时的中央和中革军委却使抗日先遣队的一切行动都严格受其控制,实行绝对集中的指挥,使军团陷于极其被动的境地,给军团制造了严重的困难。
说到这里,我很自然地想起毛泽东同志作为军事统帅的优良作风,他总是既通观和掌握战争全局,又处处从战场实际情况出发。他十分重视战场指挥员的意见,给予应有的机动权和自主队,充分发挥战场指挥员的能动作用。解放战争时期,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中央和中央军委,对于许多重要战役的指导,就是这样做的。打豫东战役时,中央来电中特别交代“情况紧张时独立处置不要请示”。打济南战役时,主要是明确规定了“攻济打援”的方针和假设了三种可能出现的情况,使下面心中有数,力争好的情况,同时预计到并有办法对付可能出现的僵局。总之,主要是对作战方针和战役中的关键性问题进行及时明确的指导,至于其它具体作战部署和战场处置,就由战役指挥员依据战场上千变万化着的实际情况去作出决定。这种英明的统帅方法和作风,同“左”倾错误统治时期的那一套,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抗日先遣队北上行动过程中,在七军团阶段,上有“左”倾错误指导,军事指挥实行绝对的集中主义,军团内部又有曾洪易、乐少华这样的干部只知机械地执行上级指示,事情就更加不好办了。其实,你越是机械地执行,就越是被动,越被动就越打不好仗,也就越挨批评。不结合实际情况具体灵活地执行上级指示,即使是在正确路线的领导下也是应当加以反对的。毛泽东同志早在一九三0年所写《反对资本主义》一文中,就尖锐批评过这种对待上级指示的错误态度,更何况当时是在远离中央、深入白区的环境中进行孤军活动呢?至于红十军团组建以后,则主要由于战场指挥方面的失误,谭家桥等几个关键性的仗都没有打好,从而加速了先遣队失败的到来。当然,如果尔后不实行军事战略转变,这支部队的失败仍将是难以避免的。但是,如果几个关键的仗打好了,赢得了时间,夺得哪怕是暂时的战场主动权,就有可能通过以后的作战实践,逐步认识到实行军事战略转变的必要性并付诸行动,而不至于遭受那么大的损失,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这些又都说明了战役指挥员,为争取战争的胜利,必须从实际情况出发正确地发挥主观能动性,这在战局不利的情况下尤其重要。
四、“左”倾宗派主义的干部政策,严重地损害了军团的领导,这是导致抗日先遣队失败的组织上的原因。
七军团的领导核心,是按照宗派主义干部政策配备起来的。少数“左”倾政策的坚决执行者,掌握着领导权,包括军事指挥最后决定权。他们的无知与专横给七军团带来的灾难,我在前面已经略作叙述,教训确实太深刻了。
组成红十军团时,领导干部的配备,仍然受着“左”倾宗派主义的影响。保留了乐少华的军团政委职务,反而把军团长寻淮洲降职为师长,并把他排除在军政委员会之外,这不仅是对寻淮洲个人实行宗派主义的打击,同时也是无视七军团从瑞金出动后转战数省以流血牺牲换取来的宝贵经验。新任军团长刘畴西是一位较老的军事指挥员,在南昌起义时就担任营长,经历了革命战争的锻炼,但是后来的事实表明,他在作战指挥上表现优柔寡断,也缺乏在白区同敌人机动作战的经验。“左”倾错误的干部政策,同抗日先遣队的失败是密切关联的。在战争中间,主要军事指挥员的配备,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历史是已经过去了的事情,我们讴歌它也好,批判它也好,最重要的是从中吸取经验教训。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曲折斗争历史,首先是一部惊天动地的无产阶级革命战争的英雄史,同时也突出地反映了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王明“左”倾错误严重危害的一个侧面,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历史教训,这些血的教训,有力地证明:违背了毛泽东思想,革命事业就要遭受挫折。
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的进军虽然失败了,然而由方志敏等同志领导的,广大指战员和烈士们的可敬可泣的战斗业绩,已成为红军斗争史中英勇悲壮的一页,将永垂青史!
蒋介石国民党的反革命“围剿”,并没有也绝不可能扼杀掉先烈们为之舍身奋斗的革命大业。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保存下来的力量,随即高举革命火把,又继续战斗了。
一九三五年一月,党中央在遵义召开了政治局扩大会议,结束了王明“左”倾冒险主义在中央的统治,确立了毛泽东同志在红军和党中央的领导地位。历史再次有力地表明,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武装起来的,在暴风雨般斗争实践中锻炼成长的我们的党,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最终克服和纠正各种错误思潮及倾向。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遵照中央的电示,我们随即以胜利突围的部队为基础,组成了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我被任命为师长,刘英同志为政治委员,率部向浙江南部进军。我们根据形势的重大变化,吸取过去斗争失败的教训,结合当时的实际情况,在实践中探索和采取新的斗争策略和斗争方法,终于实现了从正规战向游击战的战略转变。经过同蒋介石几十个团的反革命“围剿”的反复斗争,我们在浙西南和闽浙边迅速打开了新的局面,创建了新的游击根据地,高举抗日、反蒋的革命旗帜,战斗在敌人的腹心地区。我们同南方其他各兄弟红色区域一道在异常艰难困苦的情况下,胜利地坚持了三年游击战争。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南方八省红军游击队统一整编为新四军时,我们这支部队编入了新四军第二支队,重新北上,转战于大江南北,肩负起当年先烈们的未竟事业,投入了整个抗日斗争的洪流。
(粟裕/1981年7月26日《解放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