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没来论坛了。去年11月写完“明伊洞”,我就不打算再弄《老烟记事》了。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倦了。对于文学,我没有老烟那份执着:穷毕生精力孜孜以求,虽不曾混入作家堆里,却也无怨无悔。对我而言,写文章就像做爱。不写憋得慌,但高潮过后便是无聊。写得越频繁,不应期也就越长。《老烟记事》写了32篇,写得烟斗狼都快变成一只阳萎狼了。
大约写到第10篇时,我告诉老烟,我正在网上登他的故事。他非常兴奋,隔三差五便到网吧去看,完后便打电话过来,大谈其感受。他对那些回帖的网友充满感激,说起“革命王子”和“闲人呢”,如同生活中的老友一般。若在十年前,我会笑话他太把网络当回事。但对一个行将就木、终生做着作家梦的老人而言,我不能再去轻薄他的天真。毕竟,作品是写给读者看的。这几个忠实读者给予老烟的安慰,再怎么强调也不过分。
但与此同时,我也给自己的游戏文字加上了沉重的负担。想着老烟在一旁观瞧,我就不敢再胡编乱造,因为他到底是我老爸。我知道他非常希望这部回忆录能够留传于世,而我是唯一能够帮助他的人。这种使命感让我觉得非常累。我从小就不习惯“奉旨作文”。我写是因为我想写,而不是为了什么目的去写(当年我离开学校,原因之一就是不想为评职称去写那些垃圾论文)。
我刚开始写《老烟记事》,是觉得老烟很搞笑。写着写着,就越来越难以逃避老烟经历过的那些苦难。大概因为是他的儿子,我对这些苦难总是感同身受。老烟曾写道:运动中他一度因为抑郁,舌苔上都长了霉。我看到此处,口中也不由得生出一股异味。多年来,我一直在逃避所有回忆。我的日记和信件都在13年前化为灰烬,也正是从那一年起,我开始了新生。卡耐基说过:“用一扇门把你的昨天隔开,因为昨天已经过去。用另一扇门把你的明天隔开,因为明天尚未到来。你只能生活在今天。”我就是因为牢记这几句话,才从精神崩溃的边缘回归正常的生活——那种曾经为我所不齿的世俗的生活。我有了妻子和儿子,有了事业和存款。这一切都得益于忘掉过去,永不回忆。
但是现在我却深深陷入了另一个人的回忆之中,而这个人与我的前世今生有着莫大的关系。追寻他的过去,对我不啻是一种冒险。我的平静生活渐被打破。老婆觉得我越来越古怪。我和她说话总是心不在焉,对儿子也不上心,为此她和我多次发生争吵。我不知我的领导和下属是否也有同感,但就算有他们也不会告诉我。我成了一个一半在戏里,一半在戏外的演员——而我的人生大戏正处于关键阶段,容不得半点闪失。事情的确变得危险起来。
到最后,我只能选择放弃。老烟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不断打电话过来催问,每次我都推说工作太忙。说得多了,连我自己都不信了。老烟越来越失落,翻来倒去看旧帖,过后便像祥林嫂似地对我说:“你还是写下去吧,有些网友真想看呢。他们挺挂念你,问你为什么不写了。”我心里暗笑:“谁会当真?《老烟记事》早沉入烂泥里了,也就是你爱当泥鳅,时不常钻下去瞅一瞅。”
终于,老烟在电话里不再提此事了。我想他总算看开了。他一生的梦想都像肥皂泡般破灭,如今再破一个肥皂泡,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的生活重归平静,与妻儿一起,尽享天伦之乐。有时我想起这部未完的作品,也会若有所失。但更多的时候,我会感到轻松——我干吗要把自己的现实生活与老烟的陈年旧事绑在一起?
我的这份轻松在3月1日被彻底打破了。那天中午,突然接到弟弟从西安打来的电话。这小子从来不给我打电话,看到他的号码,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弟弟在电话那端的声音,好像是机器人发出的:“哥,爸出事了。他坐双层巴士到省图书馆还书。车到站时,他从二层往下走。下到一半,车突然启动。他从楼梯上摔下去,把腰给摔断了。现在正在医院躺着。”
那一刻,我的整个身体都纠结成一团,我的眼睛能够清楚看到死亡的黑暗。我真想大声质问上帝:“你为什么要让一个身患绝症的7旬老人再受此劫?你想让他走,就痛痛快快地让他走,何苦这样折磨他呢?这样做你不觉得太无聊吗?”
弟弟不了解,老烟去图书馆不光是为了还书。那里的电脑可以免费上网,他每次去都要翻看《老烟记事》的旧帖——在这件事上,我可以一走了之,他却不行。
2009-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