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挽弓当挽强
回到办公室,我急需将刚才会上的所见所闻消化掉。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但却无法预见可能发生的冲突。而今天,格雷迪委实让我吃了一惊。
我掩上办公室的门,拧开百叶窗,阳光顿时如丝如缕般倾泻进来。我把双手端在胸前,背对着门朝外看。窗外,天空一片瓦蓝,透过窗往下俯视,能看见远处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数星期前,我还是他们中的一员,超然地游离于这斗室中的明争暗斗和尔虞我诈之外。
转念间我想到了本。“我真的超然过吗?”我问自己。超然从来都是现有的期望得到满足,新的期望尚未萌生之际为自己的懒惰或迟钝所找的借口。此刻的我正在此列。而格雷迪显然属于现有期望没得到满足,或者新的欲望业已诞生。眼前闪过格雷迪冷冷的目光以及他对理查德的挑衅,我心里莫名地冒出一丝对他的敬佩。虽然我尚不知道他和理查德之间的恩怨(相信我,我会知道的),但起码他是面对面跟你干,而不是暗地往你眼睛里撒石灰粉。虽然这二者都不是我的风格,但我毕竟欣赏前者的直率和胆色。
正在胡思乱想,“咚,咚,咚”,有人敲门,然后门被推开。是凯蒂。
“我正要下去,他们都在那儿。一起去?”她边说边替我把门完全打开来,一直开到触到门后的墙壁。
我明白她的意思,便伸手从公文包里掏出那盒万宝路。白色的烟盒上,塑料包装纸依然完好无损。买它的当天, 我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就想抽一根,结果却发现,自己居然忘了买打火机。 因此便一直留到了今天。
走进电梯。门关上了。里面只有我们俩。
凯蒂在“2”上摁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我说:“这儿的规矩:在办公室, 永远不要关门。”她又添了一句,“理查德不喜欢有人躲在屋里搞秘密,他自己除外。”
二层的吸烟区其实是室内停车场里靠近电梯的一个角落。两个立式烟头收容器旁,此刻正立着七八个高大的身影。离得尚远,便能听见说笑声,中间还夹杂着几句F开头的语气词。
意识到有人走近,那几位稍稍打住了话头,扭过身来打量着我们。凯蒂用两个指头掐着根烟,举在嘴边,眨着眼朝他们晃了晃。
人丛中响起两声咯咯的坏笑,有人说:“卡麦隆,还等什么?”
有人便走近前来,拿着打火机,手臂夸张地划了个弧,伸到凯蒂头跟前,“啪”一声把火点着,说道:“请允许我来。”是那张见过的娃娃脸,卡麦隆。
凯蒂把烟燃着,点点头,道了个谢。我在旁边站住,不说话,只笑着看。
人圈中有人开口说:“凯蒂,今天又只带一颗烟下来啊。我从没见你带整盒烟下来过。”
凯蒂说:“我傻啊,就你们几位,抽起烟来跟嗑瓜子似的,自己的没了还不得把我的也给全烧没了。”
话刚说完,又引出几声坏笑。
又有人接茬问:“凯蒂,你是财务副总,我有个公司财务方面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帮帮我,行吗?”
“说来听听。”凯蒂吸了一口,似乎在等着对方又要捣什么鬼。
“你看啊,有人爱喝咖啡,有人爱喝茶,公司每年拨出专门经费,为他们免费提供。而我们爱抽烟的,为什么就没有同等待遇呢?”
“咖啡和茶是生活必需品,而抽烟,据我所知,是属于享乐。”凯蒂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就像政府食物补助券,只能用来买食品,不能拿来买酒买烟。一个道理。”
“不对啊,烟对我们来说是必需品啊,你们说是吧?”
“绝对是。”有好些人在附和。
凯蒂扭过头看看我,没辙地笑了笑,冲他们说:“那你们问问郑如吧,看他能不能把你们的烟钱当做日常开支算到报价里去。”
谢谢,凯蒂。我在心里暗道。她想把我介绍给大家了。
这时,卡麦隆首先走上前,伸出手说:“欢迎。我是市场主管卡麦隆,来,我给你介绍。”
我跟卡麦隆握了握手,随他走到对面几个人跟前。
“这是约翰,运营部三名主管之一。”等我跟约翰握过手,卡麦隆继续指着稍远处的两个人说:“那位是比尔,那是契普,运营部另外两位主管。”
我朝他们点了点头致意。
“这是韦恩,刚才开会你见过的。这位是运营部总监,格雷迪。”
“你好。”我走过去,朝格雷迪伸出了手。格雷迪冷冷地看了看我,没说话,只抬手和我轻轻握了一下。
凯蒂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卡麦隆又开口了:“郑如,以前,大卫可从不跟我们下来的。”
“难怪他干不下去了。”我说。
有人咯咯笑了一声,问我道:“你以前干哪行的?”
“医药。”
“那跟我们这行八杆子挨不上啊?”
“那倒也不。我们这行是不让坏人溜进去,医药行是不让病菌溜进去,差不太多。”
又有人笑。好兆头。
约翰在旁边问:“你以前在哪家公司上班?”
“医学免疫,哦,就是那个生产免注射喷雾剂流感疫苗的公司。”
“那我知道,我女儿用的就是那个疫苗。”约翰说。
“是吗?我女儿四岁。你的多大?”我问。
“六岁。”
这时,格雷迪突然开口了:“你在医学免疫干什么工作?”
“跟投资者打交道,还有就是做做模型,搞预测和分析。”
“呵呵,预测?你觉得那玩意儿有用吗?我们哪次经济和金融危机被预测出来过,被预防发生过?”
“也不能这么说,没有预测,也许发生的危机比你现在知道的要多得多。”
凯蒂见我们交谈已上了路,便将烟头塞入收容器,挥挥手,兀自回去干活了。
瞅着凯蒂离去的背影,格雷迪又说道:“我觉得,预测跟手淫没多大区别,都是越干越觉得那他妈跟真的一样。”
没人笑,也没人说话。空气里有一丝紧张。
我没想到格雷迪这么有文采,比喻打得也不错。但头次见面,当着这么多人,这句话有些过。反正唯一的女士已经走了,得给他顶回去,立立威。
念及此,我答道:“你这话也不全错,预测确实有不准的时候,否则干脆叫预言算了。可我们谁也没有水晶球可以抱着看。就像手淫,明知道是假的,可老婆罚你睡客房的时候,你还不是照样乐此不疲。格雷迪,你可别告诉我你他妈的从没干过。要是你那么说,干脆说你从没撒过谎得了。”
这回大家全都乐了。
“郑如,你这么能这么说呢?我敢担保格雷迪从没在客房这么干过。”说话不多的比尔凑近前来,貌似怜惜地拍了拍格雷迪的肩膀,说:“格雷迪的老婆怕把客房的床弄脏了,只会罚他睡客厅沙发的。”
大家前仰后合地哈哈笑了起来,格雷迪自己也在笑,连不苟言笑不抽烟只是下来凑热闹的韦恩也都在乐。
带色的笑话永远是男人之间的粘合剂。
趁此机会,我掏出自己那包烟,将塑料包装当着大家的面撕去,打开盒盖,拨开锡纸,娴熟地在盒底一磕,几棵烟便从盒里闪出半截来。我说:“来,抽我的。”
几个烟抽没了的过来取了烟,替我也燃上了一支。我冲格雷迪扬了扬烟盒。他摆摆手,说:“我这儿还有,谢了。”
又聊了一会儿,时间差不多了。
我对大伙儿说:“这行我不懂的多了去了,少不了要请教各位。到时候可别不接我电话。”
大家客气了几句,然后让格雷迪走在最前面,一起朝电梯走去。
卡麦隆和我落在队伍最后。
他问我:“你本来抽烟的吗?还是今天刚开始?”
“可以说刚开始的吧。”
“哦,那你上手还挺快。”
“是吗?但愿别的事我也能上手得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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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办公室,见凯蒂发来一封电邮,“上我这儿来一趟。”
过去一看,她正埋首于一堆财务报表中。看我来了,她说:“下星期要交的大屠杀纪念博物馆的报价我打算让你主打,我帮你检查。怎么样?”
“理查德不是让你主打吗?”
“只要按时做出来,他不会管那么多。我觉得你没问题。”
“那。。。好吧,从哪儿开始?”
“给。”桌上摆着一厚一中一薄三个塑料文件夹,厚的那个有三四块红砖厚,大概五六百页。凯蒂从其中拿起中等厚度估计两百来页的那个文件夹递给我。
我边接过来边暗自庆幸拿的不是最厚的那本。
“这是招标方,也就是博物馆公布的所有数据和资料,我建议你从馆内安保岗位的设置和执勤时间着手。”
“为什么?”
“了解这些,才能算出所需安保队伍的规模。”
“有道理。然后呢?”
“先别然后,前面的还没讲完。计算人员规模并非把所有岗位的执勤时间加在一起,然后除以8那么简单。需要考虑的因素挺多的,你还得征求格雷迪和约翰他们的意见,这里面的水挺深的,慢慢你就懂了。”
“好。”我说。
“别急,这个也得看。”凯蒂又把最薄的那本文件夹递了过来。
我接过,心里又是一阵庆幸。
“这一本是联邦劳工部颁布的华盛顿特区工资和待遇标准,还有安保行业工会与博物馆现任安保承包商签的劳资协议。估计出安保人员的数目后,就得用这个来算成本了。”
“劳工部的工资和待遇标准和劳资协议的标准有什么区别?”
“后者当然要高多了,但只适用于工会成员。”
“那我们全部用非工会人员,成本不就低了?”
“那当然。不过我估计,如果你领着一队童子军,或是从地铁站门口召集来的流浪汉,给他们每人发身制服配把枪,博物馆是不会把合同给你的。”凯蒂笑了笑,“在这个地区,有经验的安保人员绝大多数都被工会搜罗去了。当然,加入工会是要交会费的。”
“懂了。那我先走了。。。?”我瞅了一眼桌上那部厚得出奇的文件夹,迟疑的问道。
“你去吧。”凯蒂已经把头埋回到报表中去了。
“这两本东西我得多快看完才不会误事?”
“今天是你头一回,多给你点时间。”凯蒂连头都没抬,说,“一天半吧。”
我抱着两摞资料回到办公室,时间已经下午两点多。大略翻了翻,两部材料加起来共300来页,也就是说,在明天下班前,我平均每小时得看20到30页,才能看完,这还是假设期间不吃饭,不上厕所,当然,还有不跟他们下去抽烟。
我愣了一愣,赶紧坐下,拿起那本厚的先看了起来。
打开硬壳封面,翻到头一页,见上面写着:
“美国大屠杀纪念博物馆是一个活生生的大屠杀纪念碑,它激励着全世界各个国家的公民和领导人直面仇恨的滋生,防止种族灭绝的重演,并且致力于保护和促进人类的尊严。联邦政府的资助和捐助者的慷慨解囊使该博物馆能够永久坐落在我们国家自由的广场上,它深远的教育意义和全球性的影响将有助于维护我们所缔造的自由和进步的神话。同时,在对民主价值观的脆弱性必须保持警惕这一点上,它也给我们上了有力的一课。”
我看得兴起,便一页接一页飞速往后翻去。介绍看完,翻到第五页,大标题是:“岗位设置和值勤时间规定”,下面是一份表格,详细列着纪念馆所有安保岗位和哨卡的设置方位和时间安排:
外线哨卡:
1. 纪念馆东翼, 面朝14大街的大门入口处:岗哨四名,内须有一名负责长官;且需有X光透视机操作执照的人员一名。白天任何时候在岗人数不得少于四人。
值岗时间: 一个24小时有人在岗(轮班), 其余都是早上八点至下午四点
2. 纪念馆西翼, 紧靠15大街处:岗哨两名,配备巡逻车一辆。
值岗时间: 一个24小时有人在岗(轮班), 一个早上八点至下午四点。
3. 纪念馆南翼, 与联邦铸币局相邻处:岗哨两名,配备巡逻车一辆。
4. 值岗时间: 一个24小时有人在岗(轮班), 一个早上八点至下午四点。
5. 纪念馆北翼,与农业部对外农业服务局交界处:岗哨两名,配备巡逻车一辆。
6. 值岗时间: 一个24小时有人在岗(轮班), 一个早上八点至下午四点。
7. 纪念馆周围,流动巡逻哨一名,配备巡逻车一辆。
值岗时间:早上八点至下午四点。
接着是内线哨卡,对纪念馆内各展厅,剧场和影院,纪念大厅,幸存者登记室,魏克斯勒中心,图书馆以及收藏室,甚至餐厅的安全设置都作出了详尽的规定。
在岗哨设置之外,对安保队伍的高级别指挥官的人数,军衔,服役年数也有要求。
再后,对安保人员携带的武器和装备(包括枪支,枪套,车辆,对讲机,手拷,交通指挥棒,手电筒,等等)的规格,弹药的类型与数量,制服(包括衬衣,长裤,领带,夹克,袜子,皮鞋,皮带,外套,冬天的手套,雨天的雨衣,等等)的颜色和质地,甚至制服上配带徽章的尺寸大小,以及制服每月需要浆洗的次数都做了具体规定。
我一边看,一边想起了理查德的那句玩笑话:“你要是个他妈的中国来的恐怖分子,还不得把这些地方都给连锅端了。”
我坐在桌前,望着台灯下的那些文件出了神。
我仿佛看见自己身形一抖,甩掉罩在外面的衬衣和领带,顿时露出了隐藏在底下的那套黑色紧身夜行衣。我戴上黑色的面具,穿街过巷,飞檐走壁,避开如今已了如指掌的巡逻车路线,趁着哨兵换岗的间隙,潜入目标大楼;然后,只须略施小计,所有的安全摄像机便都乖乖失灵;再神奇地用手一指,那些K-9警犬队培训出来的警犬全都服服帖帖的闭上了嘴。我终于找到了那只保险柜,我刚把密码破解,从柜子里将文件取出,却听到外头响起了警报。。。
“咚,咚,咚。”
我猛地一惊,顿时从遐思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只见凯蒂站在门前,用手敲着敞开的门。
“你没事吧?”凯蒂看着我,一脸的不解。
“哦,还好。”我嘴上答着,心里却仍有些意犹未尽。
“有事吗?”我这才注意到她并非空手-她正捧着那个厚达五六百页的大部头文件夹。
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我的头顶。
“刚才东西太多,怕你拿不了。”凯蒂费力地举了举手中的那块厚砖头,说,“给,这个你也用得着。”
我坐在椅子里,木然地望着她。
“我最多在你被水呛得不行的时候扔根绳子给你。"理查德在面谈时曾经说过的这句话此刻像圣乐一般在我的耳边回响起来。
诺曼先生,您的那根绳子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