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明把九十岁的老母亲从医院接回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给老母亲换了尿布,扶上床盖好被子后,他到橱房里下了两包方便面,自己吃了一碗热的,待面稍微 凉些,他又扶老母亲吃了几口。憔悴的母亲闭着眼睛只咽了几口汤,就笑眯眯地双手合十作揖说:“谢谢,先生,给您添麻烦啦。”母亲没有胃口,歪头躺下睡了过 去。劳累了几天的洁明,顾不得洗脸脱衣服,就伴在母亲床头,昏头昏脑便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洁明抬腕看了看时间,已经是2014年的凌晨三点半。顺着客厅的落地玻璃看窗外,漆黑的夜空时而划过亮光,隐隐约约传来烟花爆竹声。那是人们在辞旧迎新。洁明揉揉眼睛,颓丧地看着冷清的房间角落,宠物狗“大猫”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垫子上打呼噜。面条已经一根不剩,碗也被“大猫”添得清澈可鉴。
洁 明毫无睡意。他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抬起头,他看见黑暗中镜子里的自己,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看起来却好似六十岁的老头了。神态疲惫 肌肉松弛,身体散发出一股隔夜馊饭的味道。洁明抹了一把胡子拉碴的脸,按了按间隔性跳动的左眼,蹒跚退了出去。车库的地上,撒着邮递员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信,七天的信件。洁明顺手拿起一个塑料口袋,把所有信件都划拉进去,提着走进书房。
慢 慢整理着邮件。忽然,一封律师函跳入洁明的眼睛。他赶忙打开看,是一封正规起诉公文。起诉方匡洁瑛和匡洁静联合控告匡洁明有严重虐待母亲的事实和证据,希 望法庭重新开庭审理遗产纠纷案。洁明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拿信的手有些抖,体内的血液开始沸腾。最后,他气愤地把嚓嚓撕成碎片,丢进了废纸篓。
匡洁瑛和匡洁静是洁明的两个姐姐。他们姐弟之间自反目成仇后,已经有十年时间不曾往来。目前他的两个姐姐住在台北。母亲摔地骨折,她们虽远在天边但信息灵通,这些都是她们安插的卧底给她们通风报信。洁明瘫靠在皮椅上转动着,心情沮丧到了谷底。
此时,他的手机叮咚响个不停。微信里传来的,是洁明朋友2014新年问候。1314,“一生一世“。洁明苦笑着,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按下:“1314, kill me。”犹豫片刻,他又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抹去。大过年的,他不想把晦气传给祝福他的人。随后,他删除了所有问候,关了手机。
汽车飞奔在101高速公路上。洁明打开汽车的顶蓬,让寒夜的冷风一直灌进车内。四十分钟后,汽车停在金门大桥下。彩灯装点下的Golden Gate Bridge辉煌气派,霓虹灯下,海湾笼罩在喜庆的雾霭中。洁明锁了车,把羽绒服的衣领竖起来,戴好绒线帽,走上大桥。
凌晨五点多钟,灯火通明的桥面上,散步着稀稀落落的人群。洁明与一张张祥和的脸庞擦肩而过,微笑点头,内心却是略带痛楚的麻木。
停在大桥中段,洁明手扶栏杆,极目远眺。透过浓雾,眼望深不可测的海水,想象自己跳入水中被吞噬的瞬间情景,不由自主地深吸口气。年迈母亲慈祥的仪态闪过他脑海。“谢谢,先生,给您添麻烦啦。”
三 年前,老母亲中风患老年痴呆后,每次洁明给她换洗喂饭,她都会慈祥作揖道谢,保留着在台湾日殖时代的作风。虽然,母亲再也不认识眼前的儿子,就是她最疼爱 的唯一的独子 - 洁明,但在洁明心中,母亲一直没变,她慈祥温柔的眼神,依然是他心头依赖的火苗。母亲一如既往的大家闺秀风范,从来都是他心目中对女性期盼的榜样。
十年前,洁明父亲在台北过世,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洁瑛和洁静开始互相推诿,明确表示不愿赡养继母。无奈之下,洁明只好把母亲接来美国与他同住。同年,他母亲请律师授权公证了遗嘱,一纸寄到台北。公函中表明,洁明为母亲养老送终,也是她家产的唯一继承人,俩女儿不得分文。
俩姐姐顿时傻了眼。继母所说的家产,绝大部分是她们亲生父亲遗留下来的,但是碍于继母在她们心目中的淫威,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最后却是两个姐夫咽不下这口恶气,拒绝在遗嘱上签字,并正式聘请律师,展开了一场持久的家庭官司。
十年间,为了这笔母亲死后才能到手的巨额财产,洁明早已焦头烂额,几乎崩溃。妻子不愿搅入这场无休无止的家庭纠纷,带着儿子毅然决然离开了他;两位亲姐姐 与他对薄公堂不算,还暗中聘用侦探挖掘他虐待母亲的证据;三年前,身体硬朗的老母突然中风,随后痴呆,记忆丧失,生活无法自理,几次走丢被路人送回。最让 洁明痛心的,是老母亲再也不认识她最宠爱的儿子了。凝视母亲茫然空洞的眼神,洁明多少次饮泪叹息。他曾经摇动母亲的双肩,问母亲:“你为什么要给我留这么 多钱哪。你把我带进了火坑呀。”
洁 明原本只是单纯孝顺抚养母亲,并无独吞家产之意,但是眼见两位姐姐对母亲的不孝行为,以及两位姐夫的险恶用意,他改变了主意,发誓即使母亲死后把财产全部 捐出去,也不想让它落入姐夫等恶人之手。洁明利用母亲给他的银行帐户,也在美国聘请律师,与台北的姐姐们打起了跨国官司。
哪 想到,几个月前,不知姐姐使用什么手段,母亲在台湾的帐户被冻结了。光靠洁明做工程师的工资和积蓄,根本无法负担高额的律师费用,眼看已经打了十年的官司 刚有眉目就陷入了停滞状态。他的律师已经亲笔告知他已经拖欠了三个月的律师费,再不支付,官司就不打了。洁明不得不向银行求贷。
圣 诞节之前,墨西哥护工请假,洁明只能一边在家上班一边照顾母亲。一天,他从书房出来,却见母亲从床上摔在地板上,额头磕在茶几角上,献血直流。吓得脸色煞 白的洁明,赶紧打急救电话。几分钟之后,救护车赶到,把昏迷的母亲送去医院。后医生诊断,全身多处淤青,脑震荡,盆骨粉碎性骨折。
桥上风很大,行人越来越少。水雾之间,洁明朦胧感觉一个女人撑着一把伞,一直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他。当他极力想辨认时,女人已经转身消失在雾中,她走路一跛一跛的。
“大姐吗?”洁明惊奇地喊。
雾气太重,洁明一张嘴,一股寒气灌得他不由大声咳嗽起来。
大 姐跛足。那是小的时候有一次带他在马路上玩儿,一辆公共汽车开过来,洁明跑不及,吓呆站在路上时,身旁的大姐一个健步冲上去把他推到路边,自己的右脚被汽 车碾在轮下。为此,大姐不但没有获得母亲的同情,反而遭到母亲一顿训斥。在洁明童年的记忆里,与自己同父异母的两个姐姐,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截 然不同的世界里。。。
洁明走回自己的汽车。他嘲笑自己气得头晕转向,竟然幻觉大姐会在面前出现。这次母亲摔下床送医治疗,就是被她们握住把柄的证据。2014年第一天,他就受到出庭传票。亲情,家庭,又能怎么样呢?即使面对面,又能怎么样呢?
清晨,洁明回到了家。打开家门,却见母亲的床上空荡荡的。洁明找遍了所有房间也不见人影,却见书房的门上贴着一张折叠的便条。洁明一把扯下来打开,只见上面写着:
“洁明。我已来美守候你三天了。刚才跟随你去了旧金山。母亲已被我接到安全的地方照顾。我的律师会在近期与你联络。哦,对了,刚才未敲门就先入,是因为你走时根本没锁门。法庭上见! 洁瑛字。”
原来,大姐洁瑛真的来到了美国,刚才金门大桥上看见的,并不是幻觉。
2014年的第一道曙光划亮了黎明前的黑暗。洁明的手机里送来的,几乎是清一色的“1314”祝福:“据说,今年陪你跨年的人很重要,从13走到14,从一生走到一世。请复制下去,转发下去,看看有没有人对你说: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