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回忆
费淑芬
《天涯归客》是陈学昭同志的第一部回忆录。在这部不到二十万字的作品中,她十分简要地记述了她从出生到后来去延安的大半生经历。第二章的《想天涯,思海角》是记1927年出国到1935年回国的八年的留法生活的。其中写到她在法留学一年之后的1928年,她哥哥为了逼她回国,要《大公报》扣压了她的稿费,使本来是依靠卖文为生的她断绝了经济来源。她无以为生,同时也思念着患病已久的母亲,于是决定回去一次,顺便也了却一些未了的事。就在这年的夏天,她回国了。
她在法国的两个好友之一的季志仁,从巴黎送她到马赛上轮船。在这里她写着:
“到马赛是早上,把行李寄放在车站,先去探听上船的时间。船第二天下午四时开,二时前上船。于是只好找旅馆住一晚。我们找遍了近码头一带的旅馆,都已住满了人,马赛向来是这样的。后来,我已走不动了,志仁要我坐在路边一条过道的石阶上,等他再去找。等了很久,他才来,说找不到,只有一个旅馆还有一间房间,有两张床,问我的意见怎样?我想他不是一个会欺侮我的人,就说:‘去吧’……他把靠里面墙的位置让给我,他睡临窗的床……”
“我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感觉两只手伸到我的头边。我本能地伸出右手用力推开,想不到正打在他的面孔上。志仁说:‘不要怕我,我不会来欺侮你,去,两个人好好谈谈,’他把我连人带盖着毯子抱到了他的床上,两个人并排睡着,就谈起来……”
对以上两段文字,我曾经与一个也算是“名人”了的人争辩过。因为他说:“这么大年纪了,还写这些事做什么呢?教人看了很不舒服的。”意思是不相信仅止于此。我很想说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但是忍住了,只说了:“我倒以为这段写得很好,所以能够写出来,正说明他们之间的纯真与坦然。”确实,我内心也是在这样想的。也许现在的年轻人对此会觉得不可思议,而只比她小了二十多岁的我,却是完全能够理解她们这一代人的道德观念,以及受这观念制约的行为。特别是对学昭同志,我自认为有着更多的了解。
读过这部回忆录的人都会知道,学昭同志在法国有两位极好的友人:季志仁和蔡柏龄。他们帮助她,爱护她,三人像兄妹一般,甚至通信往来,也以兄弟相称。她在家中排行第九,他们称她“九弟”。行动语言也从来没有超越过这个范围。
熟读古典诗词,并以《中国的词》为论文题目取得法国文学博士学位的陈学昭同志,最喜爱的一首诗就是李商隐的“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时隔六十多年,她也一直未能忘却那段“共剪西窗烛”的岁月。每当提起当年三人一起在一盏电灯光下,共同读书,共同翻译作品的情景,总是神采飞扬,平常与我谈的最多的也是这个话题。
他们三人共同翻译的一部法国歌剧《贝兰阿斯与梅丽桑特》的稿子,在劫后余生后,学昭同志曾要我向出版单位推荐,最后因没有结果而交《百花洲》发表的。我完全理解她的心情,绝不是为了其他而只是为了纪念友谊。
从来都是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凡是接触过学昭同志且读过她的《工作着是美丽的》和回忆录的人,都奇怪她最后怎么没有在这两人中选择一个,而是与另一个人结了婚?甚至周总理也曾经为她不能与蔡柏龄的结合而表示过遗憾。
而她在婚后的不长时间又分了手,尔后一直单身生活五十年。这些也许只能归咎于命运了。我以为也有性格的因素。
记得就在她去世那年(1991年)的春季,她在与我的一次闲谈中忽然问我:“你说人生道路会不会有偶然性呢?”我回答说:“我想是有的。”她点点头说:“我想也是有的。那次在马赛,季志仁如果“欺侮”了我,那我以后的生活肯定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她说这话时表情是冷静而坦然的,看不出有什么遗憾或追悔,可是我心头不由一酸,不忍再问什么。
艺术中有种缺陷美,生活中大概也是如此吧!凡是没有得到的总是最好的,距离产生美感。我觉得人的一生中,有着能够终生相忆或者被相忆的友人,是极大的幸福。从这意义上说,陈学昭同志是幸福的;被她相忆着的两位友人也是幸福的。这些美丽的回忆比起那些失败的婚姻来,不是更令人向往和歆羡得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