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子似母

有子似母
费淑芬
 
前几天,收到一封字迹陌生的来信,信封上写的是:四川重庆吴寄。我有点奇怪,我在重庆没有任何亲戚和朋友,是谁呢?拆看后,才知道是已故老作家吴似鸿的大儿子吴强写给我的信。
 
我和吴强没有见过面,只是去年年底他从重庆回绍兴去探望弟弟,路过杭州,从出版社打听到我家的电话号码,在电话中匆匆讲了几句话。
 
他在信上说,他在绍兴回重庆时又经杭州,曾来过我家,恰好我去外地了,没有能见上一面,很是遗憾。信上又写:“您整理我母亲的回忆录《浪迹文坛艺海间》,已经出版了,我很感谢您把深藏在‘历史’之下几十年的母亲‘挖掘’出来。”另外在信中还校正了这本书中的几处人名和地名,还提到浙江档案馆在收集他母亲的文字资料。
 
读了吴强的信,我不禁思绪万千,岁月似流水,吴似鸿同志离开人世,算来已经四年了。回想她艰苦备尝的一生,八十余年,似乎从来没有享受过一般知识分子的正常生活。解放前几十年,一直在颠沛流离中,几乎衣食无着;解放后生活有了保障,过的也仍是低水平的生活,靠一月数十元的生活费补贴过日子。但是作为一个人的一生,她却是无愧于生活的。她的一生,极富戏剧性,远不是一般坐在书斋里养尊处优的人所能比拟的。
 
我初次见到吴似鸿是1952年调进省文联创作组的时候。实际上那时她不过四十多岁,可是我们都觉得她是老人了。当时,她是我们这个组里的特殊人物,这倒不因为她年龄大,而是她的性格和举动。我们对她的过去并不了解,领导上也没有作过介绍。从她平日的言行中,我们觉得这个人有点特别,但这种特别又不是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相反地令人感到有趣并有点滑稽。譬如我们这些从文工团转来的女孩子,大部分都留着辫子,顶多剪个齐耳短发。可她却剃了个短西式,不男不女,以致上女厕所都引起误会。穿衣服,有时也和我们一样穿套灰布制服,有时却别出心裁,买块便宜布,缝件袍不像袍裙不像裙的东西套在身上。到了热天,和男同志一样,穿件汗衫,穿条短裤,见了异性也不回避。因为她的年龄大出我们一辈,所以男同志们倒也不忌她,倒是我们几个女同志常常为此感到不好意思。有时劝她穿上件衬衫,往往反而被她批评一顿,说我们封建,思想没有解放。不过她这些作为,并不侵犯到谁,人际关系还是很好的。那时,因为她身边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儿子,所以有一间单独的住房。她的房门从来不关,夜里也只是虚掩着。里面有什么吃的,谁都可以进去拿。记得是1953年春节吧!我们几个家不在杭州的人没有回去过年,一边烤炭火,一边玩桥牌。玩到半夜,肚子饿了,这时已买不到东西,就是买得到我们身上也没钱。于是就跑到她房间里去,把她买的两串准备年初一吃的粽子偷了出来。后来想想她有着孩子,便放回去两只,其余的都在炭火上烤烤吃了。第二天她不见了粽子,便知道是被我们偷吃了,还得意地说:“你们不知道,我抽屉里还有奶粉呢!”当然,我们知道这是孩子的营养品,不会去吃它。
 
真正了解吴似鸿的过去,还是在三十年以后,是1982年帮助她整理回忆录的时候。为了这,我曾经到柯桥陈家湾她家中,整整三天四黄昏,听她讲述她自己的一生。那真是像万花筒一般,多姿多彩的生活,她是一个历尽艰苦,备尝辛酸的人。
其他不说,即是单说现在给我来信的这个吴强的出生,就非一般人所能想像。
 
当刚刚怀上吴强的时候,她那个温暖的小家就被人拆散。于是倔强的吴似鸿带着身孕过起了流浪生活,东乞西求,靠着文友们的接济生存下来。直到临产,肚子痛了,才自己走进上海海格路红十字会医院。生下孩子后,产妇婴儿,无人照料,也无法出院。最后还是田汉的妈妈田老太太知道了,将她母子接到自己家中调养。
 
吴似鸿的生命力是强的,而这个取名为吴强的孩子,生命力也是够强的。他在襁褓中就随着母亲东奔西走,历尽磨难。到过香港,到过四川;进过孤儿院,当过难童,在流浪中度过整个童年。直到解放后参了军,才有了依托,有了安定的生活。他是从事艺术工作的,在舞台上贡献出了自己的青春。今年也是六十岁的人了,也已退休。为了我曾帮助他母亲整理回忆录,他如此郑重地向我表示感谢,我却被他的虔诚深深地感动了:其率真的性情,酷似其母。
 
                              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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