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偏爱
费淑芬
偏爱,说不清它的成因,似乎也没有专论来研究它,但是却十分普遍地存在着。《红楼梦》里的贾赦也借了民间故事来发泄贾母偏爱贾政这一房的不满,更何况在一般现实生活中的人。
可是我确是个偏爱的受惠者,它使我幼年享受到精神上生活上的优越。偏爱我的,不是生我的父亲和母亲,而是更上一代的祖父。
我是祖父的长孙女,我出世时,祖父实际上还不到五十岁,可是因为有了我,他得意地蓄起了胡须。听母亲说,祖父喝酒的时候,总喜欢抱我坐在他的膝头,并用筷子蘸酒给我吃。据说这样长大了会有酒量,可是我太没出息,直到老了也不会喝酒。
在我稍微懂事的时候,他每逢去赴喜庆宴会,总不忘带上我,说是长见识。平时在家里,无论是父亲母亲或姑母责骂我,他不问情由总是袒护我。奇怪的是我倒也没有仗势欺人,有时觉得确是自己有错,反而有点过意不去。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那次捉小鸡进笼。
祖父喜欢小动物,家中除了经常养的猫狗之外,每年春天小鸡出窝的时候,总要买些来喂养。那次买的一窝是十六只,毛茸茸的,起先是养在脚盆里,三天以后,它们老是往盆外跳,就把它们放在院子里自由活动,顺便也让它们找点活食吃。每天傍晚喂饱一顿后,总是由母亲或姑母把它们捉进笼子。
那天母亲在洗晚饭碗,姑母被邻居的姑娘叫去了,我正在大门口踢毽子。只听母亲叫我:“天快黑了,快撒把米给小鸡吃,吃了好让它们进笼!” 我赶快从米缸里舀了半瓢米撒在地上,就又踢毽子了。过不多久,母亲又喊:“小鸡吃饱了,你把它捉进笼吧!” 我正踢得起劲,但不敢违抗,只好收起毽子走到小鸡从中,这时它们已吃得很饱,不大会逃,我就一手一只,像抛皮球般往笼里丢,全部丢完,关上笼子,算完成了任务,这时天已全黑,毽子也踢不成了。
第二天清早,祖父第一个起身,将鸭棚鸡笼一一打开。待打开小鸡笼时,口里同时“咯咯”地呼着,可是好一会,只见跌跌撞撞出来一只小鸡。祖父弯腰往笼里一望,顿时暴跳似雷。这一下惊动了全家人,大家都围到鸡笼边。我探头一看,只见笼子里横七竖八躺着死去的小鸡。我不禁大哭起来,既为死去这许多鸡伤心,又怕家里人的责骂,更觉得十分对不起祖父。这时母亲与姑母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当祖父弄清楚祸首是我时,却对着母亲和姑母咆哮道:“你们都哪里去了?她这么点大的孩子怎么会做这种事?” 接着对我说:“算了,算了!明天我再去买一窝来。” 还告诉我:小鸡吃饱了肫脯是不能碰的。
从此以后,凡是母亲和姑母弄坏了祖父心爱的什么,她们就往我身上推,每当如此,祖父也就不追究了。我呢,心照不宣,不去拆穿她们,而心里却颇有点得意。
事情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祖父墓木不仅已拱,且数度砍伐几成荒坟,而我自己也已垂垂老矣!然而每在街头看见那些长满绒毛的雏鸡,心理总会浮上一阵歉疚,在歉疚的同时,却又有一种享受偏爱的温馨涌上来。
199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