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顺 儿

  海顺儿姓什么,记忆里似乎从未听人提过,只记得大家都叫他海顺儿。

  认识海顺儿的那年我好像正在上初中,春末或者夏初的时候,村里来了个给大家编席子的人。那时候村里人家睡的还是土炕,用芦苇篾片儿编成的席子铺在土炕和上面的毛毡、毯、褥中间,有隔尘和隔潮之用,是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席子于农家当然还有很多其它的用处,比如用来晾晒或者遮盖收回家里的农作物等。

  头一回见到海顺儿时,他正在一间屋里编席子。一个显得有些发胖的年轻男子,圆圆方方的脸上尽是开心的笑容。他的胳膊比常人要粗壮许多,两条腿却出奇地细,屁股坐在一个方方的木墩儿上。木墩儿的侧面钉着几段带子,分别系在腰间和大腿上。他的两只手边各有一个小些的木墩儿,上面有一段两端被钉住、可以将手伸进去的带子,木墩儿的表面已被磨得光滑油亮。据说海顺儿小时候因为打针不当而导致腿部肌肉萎缩,便再也无法站起来……干活儿的时候他或者席地而坐或者坐在那个木墩儿上,需要移动时,先将细细的两腿像念经的和尚一样盘起来,两手伸进小木墩儿的带子里,用手背将两个小木墩儿提起往前挪一下,然后双臂用力一撑,整个身体便腾空往前挪动。



  ……海顺儿在村里待了大约几个月的时间,给人的感觉是他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艰辛和忧愁。你能听到的永远是他洪亮的嗓音和开怀的笑声,你能看到的永远是一幅孩童般绚烂无暇的笑容――即使在他因为走不迭而被突如其来的雨水淋了个落汤鸡的时候。一个人干活儿时,你总能听到他哼着欢快的小曲儿;有人的时候,他又总是谈笑风生,随口道来的几句话、一个动作或表情,便逗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海顺儿还特别喜欢逗小孩子玩,有时候甚至爱搞些小小的恶作剧。就像小孩子眼中盛满五颜六色糖果的自助售糖机一样,海顺儿圆圆胖胖的身躯里似乎满满的都是甜甜的快乐。

  山村里的路面坑坑洼洼,随处可见凸起凹下的石块、三级五级的台阶,常人行走时都要小心看路,免得崴了脚脖子或者被绊倒。用三个木墩儿代步的海顺儿每天就在这高低不平的路上来来去去,到他给编席子的人家家里吃饭、或者上街找人聊天,跟随他的永远是街巷里有节奏的“咯哒”、“咯哒”的响声。

  印象里海顺儿还能爬梯子上房顶。村里人喜欢夏天的夜晚在房顶上待着,既凉快又干净。海顺儿上房的时候先把木墩儿解下来,自己提着或者让人帮着拿上去,然后侧过身子,靠着他粗壮有力的胳膊一阶一阶顺着木梯子蹭上去。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电视,过一、两个月大家才能看上一次露天的电影,有时候还要走两三里路或者更远到邻村去看。记得那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大概因为看完电影后到亲戚家去了一下,几个人回家时没有跟上大拨的人群。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大家小心地行走在庄稼地中间的小路上。拐过两道弯,忽然听到后面有什么“咕咚”、“咕咚”的声音。大家感到有些奇怪,便停下来竖起耳朵细听,觉得那好像是附近山坳里有人砍树的回音,又像是什么东西在河滩上一遍一遍地夯打弄出来的,在漆黑、寂静的野外显得有点儿瘆人。稍微过了一会儿,“咕咚”、“咕咚”声好像更近了一些,变得有些清晰,才有人突然想到会不会是海顺儿,便隔着高过头顶的成片的庄稼高声喊道:“那儿是不是海顺儿呀?”那边马上传过来熟悉的洪亮的回答,让大家忐忑的心落下的同时又添了些惊奇和慨叹……等海顺儿人伴着笑声走近,大家才发现在这黑洞洞的夜晚他连个手电筒也没带,却没有一丝胆怯、一丝怨艾。似乎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浑身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儿、用不完的精力、享不尽的快乐。

  时光如白驹过隙,那些清晰而又模糊的场景都已经是那么地遥远。“少小离家”的我心灵深处关于家乡的记忆里总有一个身形、面容和神态如弥勒佛般的年轻男子,有几次他便成了女儿要我讲述的关于我儿时和家乡的故事的主角。有时候心中有向人打问他的冲动,但似乎又担心什么会浸渍了那个因年代久远而定格的、简单而明朗的记忆……三十多年前那个哼着曲儿编席子、那个用三个木墩儿敲打着欢乐的生命音符的海顺儿,他――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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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真亲切,仿佛回到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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