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发质一直出奇得好,又黑又亮,没有白发,只在35岁那年,老公帮我找到过一根半白的头发,便再也没有从我的头发上有过斩获。
除去老公天生不解长发风情,孩子们都很喜欢我的长发。爱儿很小的时候就懂得形容它们是波浪和瀑布。你的头发好漂亮啊妈妈,比我的黑,比我的亮。爱儿会一边给我梳头发一边像个小大人似的说。黑头发在小孩子的眼里也是美丽的么?
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人告诉我,你的头发真是万里挑一啊,全北京城也没有几个这么美的头发。甚至曾经在行走的路上,被人叫住过,只为告诉我:姑娘啊,你的头发真好……
想起来真的好笑。难得有个美的地方,自己却看不到。及至现在,平日与人相逢,他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的长发,也只有这一头长发了。
常被人问,这么长的头发,护理起来麻烦吗?其实我从来没有格外为头发花过时间和金钱。没有烫过,没有染过,没有拉直过,甚至很少用吹风机。
长发累赘一定是累赘的。不过习惯了也就是寻常事了。它不是一日长长的,慢慢地长起来就像温水煮青蛙,不会觉得任何异常。
还是前些日子,忽然盯着一头长发十分不顺眼,已经盖过臀部了,它们却丝毫没有停止生长的迹象。都说心闲长头发,好像是真的。以前头发这么长了尾端会开叉,这次却没有。
忽然很想变个样子,变个跟好几年一个模样不一样的样子。
于是那天,趁着一时兴起,拿起剪刀,蹭蹭蹭剪掉那长长的头发……
甩着轻得仿佛不存在的脑袋下楼去,问老公,好看吗?
老公看一眼我的垂肩短发,眼神里并没有惊喜,还是长,再接着剪……
他就希望我剪成板寸!这个不解风情的男人。我恨恨地一咬牙,下地下室看孩子们。
妈妈好看吗?我尽量温柔地问。
他们几个纷纷抬起正在聚精会神玩的眼睛,盯着我,盯着我……
几秒钟之后,奔向我,尘儿更是尖叫着,妈妈,你怎么把头发剪了!
话说完,他的眼泪就出来了。
痛苦。我捂住头发。
真是一人难调十人味。楼上的那个男人巴不得我剪个板寸,楼下的这几个却希望我头发长得去申请吉尼斯纪录。
尘儿已经哭得快泣不成声了。不知道若是我顺从老公的话剪成板寸,他们几个会什么表情。
妈妈只是变变样子啊。头发剪短了还会再长长。我安慰尘儿。
看来我的改变,不单要克服自己的怕改变,还要开解孩子们的面对改变。
人总是希望一成不变的。一成不变的事物给人一种安全感。可是,这世界上有一成不变的事物吗?我们总在潜移默化里距离最初的所有十分遥远。
断发,无非是一种突变,少了一些缓慢的温情,只是又何尝不是人世百味中的一味呢。
可是妈妈,你知道上次你剪头发我等你的头发长长用了多长时间吗?整整一年。尘儿眼睛红红,断续哽咽地说。
上次……上次只是剪了个发帘而已。倒真的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一年的时间于我何其快,于尘儿他们何其慢。这个小家伙怎么就这么有心呢。有心得让我担心。
倒是爱儿还好,看我的样子还可以扎起一个马尾就觉得还不错。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妈妈。爱儿说,这样洗澡的时候我就不会踩到你的头发了……
长头发的确有很多碍手碍脚的地方。就像美人,远远地看就好了,就以为是绝美,近前亲昵,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只是无论如何,头发剪掉了就是剪掉了。
尘儿跑上楼,对着我剪下来整整齐齐梳成一个长马尾的断发,默哀似的看着。
这些头发怎么办呢?尘儿问。
留着回国带给姥姥。我说。
生平已经剪过三个这么长的头发,都给了母亲。母亲说,可以卖几个钱呢。也真的卖了,听说一两百元。其实可以有更好的价钱的。当然钱并不重要。我只是想把剪下来的头发给母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能从我身上取下来还给母亲的,也只有头发了。
尘儿便略略安慰的样子。那过几天就是姥姥的生日了,把它寄给姥姥做生日礼物吧。尘儿提议。
我笑。这个想象力超好的小孩,大概已经开始想象姥姥收到礼物的开心样子了吧。
又过了几天,我甩着高高翘起的马尾一边看电脑,一边跟旁边书桌上的尘儿说着话。
你的头发!妈妈。尘儿大叫着,从他的桌子上拿起一根我的原来的头发。缓缓拉开,从这头到那头……
多长啊妈妈,有六七十厘米长了。尘儿看着手里的我看不到的那根头发惋惜地说,目光像看着一位逝去的亲人。
差不多,真正长度该有1米了吧。我淡淡地说。我已经开始适应头顶清爽的感觉了。
多长啊……尘儿还是啧啧叹着,然后打开一本书,手慢慢往下放头发,小心翼翼的样子,无限爱惜的样子。
你干什么呢?我问。
当然是留着做纪念了。尘儿理所当然地说,几分不屑我的不解风情。
其实我早看出来了。其实我的声音是颤颤地问尘儿的。
从来就想蓄一头长发,然后像古人那样,将一绺长发赠给谁,他把它小心翼翼珍藏在一本书里。那张头发做的书签,像一个哀怨幽婉的故事,被细致地夹在不会轻易翻动,翻动便是美丽忧愁的书里……
却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么一个人,做这么美妙的一件事。
我的尘儿啊,我柔肠百转,看着眼前认真往书里夹一根头发的小人儿,你真的是妈妈前世的情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