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问(十四)冰凌花开
早春时节,这个北方的小山村,一早一晚天气还有些凉。冰雪只剩下背山坡的还没有完全融化。绝大多数地方已经没了积雪,但土层下还有冰。这个时节,正是冰凌花盛开的时节。提到它的学名福寿花,在北方没有几个人知道,因为它顶冰开放,所以都叫它冰凌花。子良七周岁这年,两个孩子似乎都长了本事。正是早春时节,子良和云帆去附近山上去看冰凌花,这时的山间,刚刚可以看到黄色的蝴蝶,也可以看到一些鸟儿。
往年,云帆觉得,阳春的天气就像变戏法,昨天山上还没看到什么,一夜过后的阳光下,村里的、山野的杏花开放。今年,子良让她看到了这个戏法的整个过程。每天,当子良和云帆去山上看冰凌花的时候,他都会和云帆去观察杏树,告诉她,杏树花苞的变化。有一天,子良像成年人一样用手摸摸冰凌花下面的土,觉得下面已经没有冰了,而且,花多半已经进入凋谢状态,他就领着云帆到山上最高处,感觉和风吹拂晓和细细的小雨。然后告诉云帆:“云帆姐姐,明早杏花会开很多。”
“真的吗?”
“真的。咱俩明天早上早起,看看我说的准不准。”
“那好吧,良子。”
子良记不得什么时候称呼云帆为“云帆姐姐”,每当叫她云帆姐姐的时候,云帆会叫他“良子”,有人在的时候,叫他子良。
第二天早上,云帆起床的时候,子良已经在大门口等她了,两个孩子往四周看去,杏花已经比昨天多了好多。两人又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往山下和村里看,果然满山、满村的杏花开了大部分。
七八周岁的孩子,感觉好像已经是大孩子了。刚开始,姥姥还不放心,经过后来的观察,发现每次子良打算到山上看花看草采野菜,他都会把姥爷磨得最锋利的镰刀拿上,再带上哨子,东北叫镏子。因为周围山上最大的动物是狼,但白天没有成群出现的,子良带上这两样东西,就不会有危险了。而且,姥姥还发现,这两个孩子,如果想走得远一点,一般会说服村子里的大孩子去,一些大孩子也愿意听这两个小一点孩子的话。这样,嘱咐好两个孩子,尤其嘱咐孩子别到水边去。两个孩子也听话。过了几次后,也就越来越不管两个孩子了。私塾先生的作业,主要是临贴、背诵,算术题没几道,剩余的时间,两个孩子都在玩。尤其是农忙的时候,私塾先生白天不教他俩。偶尔,私塾先生自己来了兴致,会画国画,两个孩子很感兴趣,但私塾先生还没有教他们。
姥姥农忙时节,还是照看保瑞、丽梅,还有另外一个还在哺乳期的小孩。农闲时节,私塾先生和姥爷一起研究着做木匠活。私塾先生把姥爷所教的都掌握了,自己进一步地读这方面的书,那时资料也很少,但他有个钻研的劲,姥爷常常夸他,水平超过自己,到底是读书人,脑子反应快,加上手巧,在姥爷看来,杨炳钊的木匠活有了很多创新。每次一听说姥爷和私塾先生要做木匠活,子良就哪也不去,一定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帮这帮那。一来二去,这子良也就会了好多木工活,只是力气不够。每当这时,云帆就会坐到姥姥旁边,在姥姥的指导下,做些刺绣、手工。这是在学习之外,两个孩子的不同之处。
春种开始的时候,蒲公英、马莲花开了。春种接近尾声的时候,正是山菜下来的时候。小子良早几年就认识这些山菜,今年和云帆,有时候领着一些大孩子去采山菜。长在地上的,有猫爪子、粘乎篓、枪筒菜、野鸡膀、苦老芽、蕨菜,湿地长的猴腿、黄瓜香。对两个小孩有些挑战的是刺老芽,那是长在一根根木质的满身是刺的树上,矮一点的,子良用镰刀把刺老芽树拉弯,云帆掰下刺老芽。个子高一点的大孩子,能采到长在高一些树上的刺老芽。没几天的功夫,子良和云帆就想到一个好办法,子良用镰刀砍了长树杈,留下一支长的,另外一支削短,做成一个长钩。这样,他俩就能够到高好多的刺老芽。他们还采另外一种菜,叫明明菜,学名是桔梗,春天可吃叶,夏天时,可挖出根来做咸菜,就是现在大家说的狗宝咸菜。细说有两种,一种大花,一种小花的。大花的根小,皮好扒,小花的根大,皮难扒。对这些,小子良了如指掌。所以夏天,当那些大孩子挖那些根大的桔梗时,子良和云帆只挖大花根小一点桔梗。还有一种比较有挑战的菜是蛰麻菜,这种野菜味道鲜美,但不能用手直接采摘,手碰到,就会红肿。子良采蛰麻菜时,会事先准备好冬天用的棉手捂子。这个时节,孩子也会去摘绿的葡萄、没成熟的山杏吃。
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和,树叶也越来越密,云帆家小花园的玫瑰、蔷薇、荷包花、黄花菜都开了,姥姥家的大丽花、灯笼花、绣球花、朱顶红、龙头花……也都开了。山间各种各样的花都陆续开放,花的颜色也多种多样,形状也各异。百合就有红的、白的、黄的、橙色的多种,紫色的毛骨朵花、白色的铃铛花,北方也叫狗尾巴花,学名叫风信子;芍药花有双瓣的,也有单瓣的,有紫色的、有白花紫边的……,还有好多不知道名字的花,真是山花烂漫,万紫千红。
这年暑假过后,云帆上小学了,而子良还没到九虚岁,学校不收。云帆在学校也没学到比爸爸教得更多的东西。家里,私塾先生就剩下子良一个学生了。每天早上,差不多都是子良羡慕地看着云帆背着书包去上学,到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子良会去村口等云帆回来。白天,子良和私塾先生坐在炕上,子良临摹字帖,私塾先生练书法。当私塾先生画国画时,子良在旁边看,这时,私塾先生就一边做,一边教子良认国画颜色、并演示给他如何调色。但没有让他实际动手做。
再有一部分时间,是私塾先生和姥爷做木工活。村子里,姜老三的儿子志忠定亲后,姥爷在给他家做地柜,那时炕柜是常见的,地柜还不多见。地柜的上半层有四个玻璃门,下面有四个实木门。这次做得不同的是,由于私塾先生和姥爷一起做,加进了不少私塾先生的想法,比如,前面两个角不再是尖的,而是四分之一的圆角。八个柜门的框,也有了凸凹的设计。实现凸凹设计,又多了不少刻和磨的功夫。之后是装饰这八个门的功夫了。玻璃门要画四幅不同的牡丹,象征富贵,由邻村另外一个人去画。颜料是油质的,是一种覆盖画法,私塾先生没做过。姥爷先领着私塾先生去邻居家,看看他以前做的家具。私塾先生心里有个谱,结合自己画国画的经验,后来很快就会画这种玻璃覆盖画了。不过,这一次,姜老三家没同意让私塾先生画。下面四个门是烫画,姥爷有图案,在其中选了四幅:鸳鸯戏水、双喜临门、松鹤延年、莲年有余。那时候,梨树沟还没电,还没把电烙铁应用到烫画上。当年的烫画是一种原始做法。先用铅笔简单地把图案画到实木门上,之后是烧一盆碳火,几根粗细不同的铁钎子,放在火里烧。烧红后,再固定到把上,就可以烫画了。姥爷烫了莲年有余,其它三幅是私塾先生完成的,由于他的国画底子,烫的水平比姥爷要高出一块。看得姥爷很高兴,对私塾先生说:“倒是读书人,无师自通啊。以后,如果你喜欢,这画就由你来烫了。”烫画过程中,子良还是做小工的活,从烧钎子到往把上固定,子良都能做。看来,姥爷也不担心会烫了外孙子。在这一过程中,私塾先生又一次注意到子良的好奇心和好学的劲。大人在这烫画,子良会在木板的边角余料上烫,而且也烫得有模有样。这个孩子自己烫画不说,还一点不耽误给私塾先生烧钎子。这也让私塾先生更加喜欢并下决心把自己所学书画知识教给这个孩子。
这年秋收后,私塾先生在姥爷的帮助下,做了两把梨木椅子,带扶手和刻花的,漆成红木色,外上明漆。还做了一个大书架,下面带小柜的。整个过程,小子良都在,还是表现出那种极浓厚的兴趣。
转过年暑假过后,子良也上学了。这时,云帆的个子又比子良高出四五公分。在学校,他们直接喊名字,一放学,就回到“良子”和“云帆姐姐”的称呼。学校的教学内容,也没让两个孩子长多少知识,两个孩子所学,主要还是来自己私塾先生教的。芳芳比云帆高一年级,只是放假才会到梨树沟来。这一年,两个孩子书画水平都在进步。古典文学方面除了那时批判的孔子,别的也都有所接触。古筝学习方面,云帆也有了很大进步,已经能熟练弹奏《高山流水》、《出水莲》、《渔舟唱晚》。这一年,两个孩子的户外活动也长了本事。外出形影相随,俨然姐弟俩。被村里大人称做人小鬼大的两个孩子。他俩一起去采榛子、捡蘑菇、打核桃。核桃除了能在树下捡的,小子良还会爬到高高的树上,往下打,云帆在下面捡。还采摘野山楂、山里红。
云帆上三年级的那年仲秋节后的第一天,发生了一件大事,毛主席去世。第二天,全校学生都带着白绒绳做的花,在学校操场上举行追悼会。学校操场是大队最大的操场,还有扩音器,可以播放哀乐。全大队的人都参加了。
这年秋收后,两个孩子捉土蛙的本领已经超过了姥姥。以前,姥姥告诉的地方,只是秋天,掀开小河里浅水处的石块,会抓到一些土蛙。两个孩子活动的范围比那大得多,他们发现,水中间大石头下面更多,大石头就用粗的木棍撬。他俩还发现,凡是泡在水里的每一个草墩子下面,都会有大的土蛙,多的能有三四只。大的和小的差别很大,大的是雌性的,有籽,也有蛤什蚂油,就是国家收购的那种。每次,子良都会先抓大的,小的就有跑掉不少。云帆会拿着口袋等在旁边,子良抓一个,她就把袋口打开,放进去后,她再把袋口抓紧。
这年天快冷的时候,云帆有两天都没叫到子良一起上学,学校也没有子良,她就有些着急,去姥姥家问,在大门口,姥姥把她叫住:“云帆,别进院。”
“奶奶,子良呢?子良怎么了? 我要进院看看他。”
“子良回家了。”姥姥说。这娘俩的话让私塾先生听到了,他就赶过来。
“小杨也来了。”
“是的,大娘,两个孩子在一起学习活动,都习惯了,这两天没见到子良,云帆就着急了,子良去哪了?” 私塾先生问。
“子良的二哥子勇得了黄疸性肝炎。医生告诉,别传染给其他孩子。我姑娘就把子勇领到这来,把子良带了回去,先在他家那边的小学上几天。临走前,子良不愿意走,还大哭了一场。”姥姥回答。
“这病是传染病,得隔离。你和大爷也要小心了,条件不允许,起码碗筷、食物都要分开用。” 私塾先生说到。同时耐心地给给云帆解释一遍,云帆才不情愿地回到家里。
刚入冬的时候,姥姥给子良的大姐二姐送鞋,带上云帆,去了一次子良的家。两个孩子先是互相问了对方都学到什么新的东西,之后兴高采烈地在一起玩了一下午。这次,子良的妈妈才看细看这个小姑娘,并向姥姥赞叹到:“这姑娘看着真顺眼,真是个美人胚子。”
“你才知道啊,从我看到这孩子那天起,我就喜欢她。”姥姥回答到。
“看这孩子,倍儿精倍儿灵的。”子良妈妈说。
“是啊,孩子有个好爹,有学问。美人胚子是一方面,脑袋有了些知识,这孩子看上去就又不同了。你看看子良和云帆两个孩子说话和玩的东西,是不是和别的孩子又有不同?”姥姥问自己的女儿。
“妈,你这样一说,我才想起来,子良是最小的,回来这些天,做事都比子伟懂事。”子良妈妈回答到。
子勇在姥姥家呆了近三个月,家里觉得没太大事了,才叫他回去。子良又回到姥姥家。
这一年的冬天,还发生一件大事。云帆和其他孩子打滑跐儿时,撞到了树上,小爬犁撞个粉碎,云帆左臂骨折,左腿撞得失去知觉一个多月。前两年子良和云帆玩的时候,子良都会很好地避开大树,绝大多数时候,子良不会带云帆到最陡峭的山坡滑的。子良这年没在,发生了这样让人心疼的事。回来的路上,姥姥也没告诉子良发生了什么。一到梨树沟,子良越过姥姥家门,就要往云帆家跑。姥姥一把把他拉住,才把事情告诉他,把子良急得直跺脚。到了云帆家,私塾先生坐在云帆床边,看医学方面的书。子良先生问一声“叔叔好”,就到云帆床边。看到云帆就哭了起来。
云帆用右手摸着子良吹得红红的脸,安慰子良:“良子,听话,别哭了,很快就会好的。”
“云帆姐姐,你也不小心点,爬犁后面倒是拴个树梢啊,有树梢拖着,撞树也没事的。”子良抽泣着说。两个孩子的话,把姥姥也说得眼泪汪汪的。
这期间,云帆办了休学在家。腊八过后,云帆恢复得不错,左臂也长好了,没太影响长身体,但还得打着绷带。麻烦的是,左腿行动还不方便。私塾先生针灸、推拿、中药都用过了,只能慢慢调理。
私塾先生这年打算带云帆回江南老家,这是他来到梨树沟后,第一年回乡,是在五年半之后。这事,云帆也没告诉子良,她不知道怎么告诉子良。腊月二十二那天,子良扶着云帆在屋内走几趟后,躺在床上休息。
子良在书桌上习字时,云帆叫:“良子,你过来?”
“等我临完这十几个字。”子良回话。子良从小就能坐住板凳,做什么事,不管时间长短,都愿意一次做完。云帆非常了解子良的个性,也就没再叫他。
子良习完字,洗了笔,坐到云帆床边:“云帆姐姐,叫我干嘛?”
“今年爸爸和我,不能和高奶奶、爷爷还有你一起过年了。”云帆说。
“你说笑话?我才不信呢。”
“真的,爸爸带我回江南,回去看看我的爷爷奶奶,也让我养养病,说江南的气候好。”云帆说道。
“那什么时间走?什么时间回来?”
“明天走,什么时间回来不知道。”
子良听了,眼泪又来了。
“别哭了,再哭我不高兴了,一个男生还哭鼻子,丢不丢人。”云帆劝着子良。
可子良还没停下。云帆手一边摸着他的脸,一边劝着他别哭。可子良还在哭,云帆心里也不是滋味。子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云帆的手摸着子良的脸,突然用力打了子良一巴掌,子良左脸出了五道手指印。之后,她侧向左边,不再理子良,她自己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两个孩子间的事,姥姥和私塾先生,谁也没说话。多年以后,提起这事时,姥姥都说,当时感觉子良和云帆有点像大孩子似的。
第二天天没亮,洪林的大马车来送云帆爷俩。姥姥、姥爷、子良也老早就起来,姥姥煮好了饺子,叫爷俩过来吃。那时,梨树沟刚刚通上电没多久。
姥姥说:“上车饺子下车面,你们爷俩多吃点。小杨,你不用担心房子,你大爷隔一天会烧一遍炕。孩子病好了就回来。一晃这孩子都跟我们在一起都五年多了,分开这么长时间,我心里还有点儿舍不得。”
云帆只吃了三个饺子,就过来,摸摸子良的左脸:“还疼不了?再不许哭了,再哭,姐姐还打。”说得三个大人都乐了。
临走的时候,姥姥拿了三个包:“带上这个吧,装了点榛子、干蘑菇、一对野鸡、一只兔子,还有一些干蛤什蚂,让你父母尝一尝。这野鸡和兔子上面,昨天夜里,你大爷起来浇了好几遍水,让冰厚一点,你好能带回江南 。”
私塾先生知道推是没用的,就打趣说:“大娘啊,咱这哪有蛤什蚂,不是土蛙吗?”
“你这侄儿小子,接大娘的短是不?”姥姥笑着说。
姥爷在家看着灶坑的火,姥姥和子良跟着马车一直走到村外。上大路前,云帆叫停马车,自己没有下车,搂了一会姥姥脖子:“我今天穿奶奶做的新绣花鞋,过了年我就回来了。”又摸摸子良的脸:“好好读书练字,回来咱俩比赛。”子良点点头。
上了大路的马车跑了起来,一会就消失在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