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过去了的

那过去了的
费淑芬

几天前我生日,女儿先是写信后是隔洋电话;外甥女又是送礼物又是送鲜花;丈夫买了鱼虾,大家为我忙碌了一番,我很感激他们的好意,可是心里对这个生日却激不起什么感觉,既没有什么欢乐,也没有什么愁绪,寡淡得如同清水,连自己也有点奇怪。

在我六十多年的生活中,最使我难以忘却的生日共有三次,那都是过去了的,以后却时常记起。

是抗日战争开始那一年,尽管已经战火纷飞,但在我们那个落后的乡镇还是浑然不觉。因为我长了一颗虎牙,据说女孩子长虎牙是不吉之象,于是乘亲戚的便船,祖父带我到湖州去拔牙。那是我第一次进城市,一切都感到那么新鲜,那么诱人。可是我拔了第一颗虎牙,来不及待到三天后再来拔第二颗,湖州城已骚动不安,人们都准备逃难了。这样,祖父带了我连同寄住的亲戚全家,雇了一只小船,逃回我的家乡。一路很不平静,吃了很多惊吓,直到第二天黄昏才回到家中。

经过两天一夜的颠沛,回到自己家中,感到特别温暖。这时,大厅里点着雪亮的煤气灯,母亲在厨房里忙着,不久端上几大碗肉丝面,我们家平常不大吃面条,就问母亲:“为什么吃面条呀!”母亲一面递筷子给我,一面说:“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呀!”啊!于是一股浓浓的亲情拌和着热腾腾的面条,进入了我肠胃,也进入了我的记忆。那年,我九岁。

1958年,我下放绍兴农村劳动,一天,乡政府的电话总机接线员生了病,一时找不到接替的人,便叫我暂代。那是一座旧庙隔成的办公室,油漆斑驳的长条桌上,安着一架年代久远的电话总机,上面有许多小铜片,旁边注着社队名称。随着这些铜片的关上跌下,我手忙脚乱地做着这从未做过的工作。绍兴土话我不完全听得懂,心里又十分紧张,越紧张越容易出错,听了不少骂声。半夜过了,偌大的旧庙里只有我一人,求救无门。外面热火朝天战天斗地大跃进,可我心里却一片凄风苦雨。为记录一个电话通知找纸时,忽然在报纸的一角看到了一个旧历日期。啊!今天,我的生日!泪水不由自主地滴落在这个日期上。那年,我三十岁。

1968年,正是“文革”高潮,不幸的我又还残剩几分忧患意识,除为自己担心外还为好人遭殃坏人得势而忧虑。那时女儿在外婆家,丈夫在农场劳动,孑然一身,也忘了时日。有一天,丈夫忽然回来。我吃惊地问:“你回来作什么?”他笑嘻嘻地说:“今天不是你生日吗?”我一听这话,不仅没有高兴而是一股怨气倾倒出来:“什么生日不生日,连想死都找不到日子哩!”他开始有点愕然,接着也就不再搭腔,顾自从拎包里取出两条鱼去水龙头下剖洗。我冷静下来,也自感抱歉,帮着将鱼收拾好后,去打了半斤酒来,算是庆祝生日。可是平素我最喜爱的清蒸鲫鱼,吃在口里味同嚼蜡。那年我四十岁。

在以后的二十年生活中,我也仍然有起有伏,但对我来说,已是惊涛骇浪后的些许涟漪,不会引起震荡。这些年来,生活很平静,也尚安逸,各方面说不上满意,但已满足。对目前社会生活的日新月异,我无力追赶,也无心追赶。只守着自己的本分,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如果说生日应该总结一下自己,我想这平静的心态,正是我的成果。这不是靠修炼得来的,而是生活本身赐予我的。

                           199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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