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艾米丽的盔甲(3)

日子是流动的河水,记忆是沉在水底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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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逍遥白鹤

广州长大的辛迪边开车边暗暗思忖,过几天自己就满三十岁了,父母一直在催婚。结婚大概是人们发昏时做出的决定,自己太清醒,所以结不成。辛迪深圳大学商科毕业,凭一口流利的英语、粤语,找工没费太大工夫。她毕业后就职一间香港的会展代理公司。在港岛,曾经一段刻骨铭心的婚外恋让她对男人深深地失望,所以又回返内地谋发展了。对于不够条件靠美色诱人的女子,她深信这年月只有自己挣到手里的钱靠得住。她全心扑在工作上已经很久,眼睛永远望向公司里更高的位置而不是心不对口的男人。她心想,艾米丽你争什么争,这种小鸟依人类型的,还不是早晚找个有本事的男人嫁掉了事。有点姿色和小聪明,实际经验比我差远了,做个大项目试试,不抓瞎才怪呢。

而这边厢坐在瑞奔驰车上的艾米丽,浑身绵软,头脑尚还清醒。“出了这个路口往左拐,……再向右,小心点,这边没路灯了,路上有坑。我租的房子,就在有灯箱的那个旅馆后面。” 艾米丽给瑞指路。从商业区拐进灯火逐渐稀疏的羊肠里弄,老住宅们斑驳破败的外观显露出繁华都市背后的仄陋与窘迫,那里是上海的另一张面孔。

“今天太委屈你了,”瑞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轻轻将披散在艾米丽脸上的乱发拨到她耳后,“你现在面若桃花,绯红绯红的,很好看呢。”“好看什么,都成了熟龙虾了。” 艾米丽双手捂住滚烫的双颊。看着她,瑞通常冷漠清高的目光里浮起一层雾的朦胧,那是一种有杀伤力的温存。艾米丽转头望向车窗外面,避开了。

“就在这儿停吧,到了。” 其实还差百来米呢,艾米丽不愿让瑞看到她现在的住处。艾米丽和另外一个女孩从一个二房东手里租下潍坊路偏僻处的老住宅,一室一厅,室小得要命,摆两张单人床就没有余地了。洗手间是楼层公用的,进去时要屏住呼吸才不被熏晕过去。她起身之前,双手把缩到大腿根的裙摆抻开,肠胃里一锅沸水似的翻腾。她强作平静地微笑着说,“瑞总,谢谢你送我。晚安。”

“我还是扶你进去吧。”瑞殷勤地绕到艾米丽这边的车门。“不要,我真的没事了。开了车窗吹吹风,我感觉好多了。”

没事是假的,艾米丽摇摇晃晃走回去,吐了一脸盆的秽物——本是些价格不菲的美味佳肴,都糟蹋了。同室的佳佳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递给她一条温水浸透的毛巾擦脸,“臭死了,不要命了你,干吗喝这么多酒!”

胃里空了,脑子里也空了,艾米丽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盛夏的上海如同一只大笼屉,被天气的热度和各公司争夺市场份额的白热化蒸烤着。联络各类媒体、敲定广告代理、审议广告设计方案真格是一寸光阴一寸金。艾米丽和辛迪是瑞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几个月来,几乎八小时之内之外都绑在了一起。频繁的工作接触中,瑞发觉艾米丽是个悟性极高的女孩,往往他一个不经意流露出的主张,艾米丽马上就领会了,敏捷地找到足够论据去说服别人,想方设法达到他想要的结果,而且待人也比较温和、低姿态。相形之下,辛迪泼辣果断,能力强,办事效率高,但过于咄咄逼人,有时让合作者不太舒服;秘书伊莎贝拉察言观色、善解人意的能力不是寻常女子能及,对于他与其他女人的关系从来不显露丝毫醋意。但伊莎贝拉缺乏生意头脑,他知道她不甘心只当他的秘书的,但她是最好的当秘书的才质,谁会让这么一个优秀的秘书另行高就呢。

部门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最近瑞在工作上对艾米丽更加倚重。

瑞有时到部门的办公室来交待事情,辛迪总是故意和瑞高声讲粤语,瓮瓮荡荡的音调里透出一种优越感。而她对爱打探小道消息的销售员们则摆出一付居高临下的姿态。所以,常有些嘴巴不饶人的销售员背着辛迪贬她:“不就会说几句鸟语吗,臭显摆什么!”

对于这次以艾米丽的设想为主,辛迪是心存芥蒂的。这个部门人不多,个个恃才自傲,都不愿输于人后,输给晚进公司的小雏心里就更不是滋味。艾米丽到来之前,辛迪和跳槽走掉了的戴维曾经是瑞的左膀右臂,哼哈二将。辛迪本来以为凭自己两年多来的工作业绩,戴维品牌经理的位置非她莫属,Marketing的工作是充满诱惑的,意味着将来升迁的机遇。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艾米丽,一个新人如此出风头,无形中成了她的一种威胁,搅了她迅速提升的好梦。不过,背过脸去牙根咬得紧,面对面时仍然谈笑风生,每个办公室都不可避免地激荡着人际关系的明潮暗涌。真人不露相,辛迪深谙其道。

表面上和辛迪和艾米丽仍然很要好,工作上也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个周六又加了一整天的班。瑞做起事来拼命,艾米丽觉得他好像有几个月没回香港了,没家没夜似的,他太太可真是好脾气,也不责怪他。不过,瑞款待手下人倒真不拮据,常常带着几员干将去好餐馆,尽尝黄浦滩头的美食。这天,他们在淮海路上一家西餐厅食毕晚餐,艾米丽和往常一样坐上了瑞的车——从那天醉酒之后,每次工作或应酬晚了都是瑞送她回家的,送到楼下为止,从来没要求上去过。

“你往哪儿拐呢,忘了去我那里怎么走了?”艾米丽问。

“光吃不消耗怎么保持体形,现在还早,我带你去俱乐部打网球。”瑞说。

“你一定打得很好吧?”

“应该不错,玩了很多年了。”

“不去了吧,我不会打,该扫你的兴了。”

“我愿意教你。” 瑞决定了的事没人拗得过。

瑞和俱乐部里的人很熟络的样子,一路称名道姓地和人打招呼,这种会员费不菲的地方不是谁都进去得起的。瑞去换网球服之前递给艾米丽一套白色有红条纹嵌边的网球裙让她去女更衣室换上:“我是估摸着你的size买的,应该合身。”短短的百褶裙将将遮住内层的弹力短裤,尖领,短袖。“哈,你早就蓄谋了,球服都买好了。无功不受禄,我怎么敢要。”艾米丽试图推却。瑞把裙子塞到她手上,“和你的功劳比,这个湿湿碎啦。”艾米丽知道湿湿碎是粤语的“小意思”,这个词他常挂在嘴边,所以她明白。

艾米丽从更衣室走出来,裹在白色弹力裙装里的她有一种别样的妩媚。“你看上去像只可爱的小白鸽,和穿职业装一点都不一样了。”瑞说。

她有些羞涩地按住裙摆,“这也太短了点吧?我都不敢迈步子了。”

“傻女,名牌的质量不是吹出来的,你动动试试,绝没有走光那回事。”瑞笑着说,他也换了身运动服。短裤短衫下,他的臂膀和腿部呈现出紧实的肌肉走向,肌肤被晒成很均匀的棕色,常年锻炼的人才能有这样健美的体态呢,艾米丽想。对视中,两个人的目光都禁不住透出对对方的欣赏。

被顶灯照彻的网球厅宽敞明亮,打过蜡的地板光可鉴人。

瑞先是示范发球和接球的基本姿势,他扭动胯骨,右脚向后踏定,握拍的右臂凭空划出一道道半圆的弧度,那么优美纯熟,艾米丽看得都有点发怔了。之后,瑞手把手地教她发球,在她的手指被他握住的瞬间,她的心和手同时悸动了一下,她早晨对着镜子整理发型时被那只漏电的吹风机电了一下,也是这种感觉,麻酥酥的。

她顾了姿势顾不了球,击出的球好多次都过不了中线。他不厌其烦地陪练,直到那鹅黄色的绒球在他俩之间勉强能荡几个来回了。坐在休息室松软的皮沙发上,艾米丽想,这段时间,做公司项目游刃有余的瑞,也是像教打球一样耐心地点拨她来的,否则许多为人处事的分寸和门道她都很生疏,很难不捅娄子。初涉职场就遇贵人,真是幸运。

开车送艾米丽到楼下,瑞说很想上去看看她住的地方。艾米丽犹豫了片刻,想想,一来人家送了她那么多次从没要求过上去,二来同室的佳佳这两天去北京出差了,要不就让他上去坐坐?

“不是我不请你,我那里又乱又简陋,真的不好意思现丑。” 艾米丽说。

“没关系,我在英国读书时住的可能比你还不如呢,我父母不是富人,我也是从寒酸的过去走过来的。”

走进艾米丽的廉租屋,屋顶上的日光灯管没睡醒似的散发出一片昏黄。灰涂涂的四壁,一个小屏幕电视机摆在木头货箱上,墙角站着一个黏着了一片片污迹的旧冰箱,两个仿皮的折叠椅,一个小书桌,再加上里间屋的两张单人床,这便是全部家当了。艾米丽按动立式电风扇,吹过来的风很突兀、很廉价,夹杂着金属片转动的鼓噪。满屋里只有窗户上那幅印满了Hello Kitty可爱小猫图案的窗帘透出些粉嫩的少女色彩,里屋可以看到的一张单人床上也铺着淡粉色的床单,躺着一个Hello Kitty长抱枕和一些造型可爱的绒毛玩偶。在办公室看起来够强势的艾米丽,原来内心深处还是个小女孩呢。过于成熟精致的瑞和这里的氛围显得极不协调。他环顾一番后,双手握住艾米丽瘦削的双肩说,“我想到会很简陋,没想到这么简陋。你开个清单吧,把你所有需要的东西告诉我,我会让这里不一样的。要么,你换个住处,我帮你。”

这种超乎上司对员工的关切,这种不寻常的温情,几乎让艾米丽溶化掉了,融化成一滩水流淌到这小屋青褚色的水泥地面上。想到远离宠溺她父母,想到她孤身一人闯荡患病时的凄凉——艾米丽几乎就要丢盔卸甲了。她知道如果靠她自己改变生活,还有多么遥远的漫漫长途,多少和她一样在职场上拼搏的女孩巴不得走的一条捷径,此刻在她面前出现了,而且是一个魅力四射的男上司……

突然,瑞的手机响了。显然是他太太从香港打过来的,瑞开始说粤语,很快的语速。大部分内容艾米丽不懂,但她听懂了其中间杂的一些英语单词。他在说,对,我还在外面办公事,在和一个广告公司讨论经费问题。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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