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逍遥白鹤
上接: 京城姊妹花(1)
(2)
从西单临长安街的十字路口朝宣武门走不远有一条绒线胡同,胡同本来没什么不寻常,早年因了当时北京屈指可数的几个叫得响的国营饭馆之一四川饭店而使城中许多人都知道这个胡同的所在。四川饭店敞敞亮亮横跨几层中式套院、坐拥多间餐室厅堂,煞是有气派,特别是餐厅侧门还设了个便餐窗口(人家那会儿就有快餐的经营理念了),不想大宴亲朋的客人花三毛五角买碗四川凉面啦买盘鱼香肉丝啦味道绝对的正宗,够质又够量。段晓芸和妹妹段晓玲就出生在绒线胡同离四川饭店不远的一个小平房院里,那院子门庭低矮、院落不规则而狭小,屋里屋外的洋灰地面低洼不平,一遇上夏秋两季的连阴雨院子里就变成了水洼子烂泥塘。一院子数十户人家共用一个自来水龙头,寒冬腊月怕水管上冻得用粗麻绳缠绕得严严实实的,水表上还挂了把铁锁定时开关。到了开闸供水的钟点,户户穿梭不停的拎着水桶把自家的水缸灌满,一缸子的水得用好几天。夏天,邻居们围着唯一的水龙头刷牙洗脸,牙膏沫子就喷到花坛子里,可怜无助的花草们只得仰着小脑袋接着,一棵棵的难得有个干净嘴脸。无论谁,上趟厕所都要跑出院子,到外边胡同里的公厕蹲坑去。厕所的窗子和门通常总是敞开着的,排泄物冲鼻的氨水味仍熏得人睁不开眼,嗅觉器官受到极大的摧残。生存空间的逼仄与起居盥洗的不便不但没有磨灭或者蚕食掉大杂院里老北京邻里们的乐天习性,反倒在彼此之间建立起了一种近邻胜于远亲的透明无间的关系,当然其中有互相关爱也有利害纷争。有人说中国人缺少幽默,其实很长时间以来浮现在社会表层的幽默感确实被政治的严酷扼杀的几乎消失殆尽了,但民间的小街陋巷里幽默从未消失过。幽默饮食男女,幽默官场人物,幽默社会热点新闻,上可触天下可入地,无所不及。幽默是低层老百姓们清贫生活的软化剂,这种传统从今天北京“的哥们”(出租车司机)的嘴里仍可以听得到。
段晓芸和段晓玲家境拮据贫寒,从没上过幼儿园。但有热心肠的街坊邻居,有宅前院后同龄的一大帮小孩扎堆儿,她们从来也没有寂寞过,她们的童年记忆有苦涩与烦恼也充盈着欢乐和热闹。东家的一个枣窝头,西家的两个韭菜鸡蛋馅合子,就是晌午自己的妈赶不回来做午饭,小姐俩也饿不着。别看大伯大婶们为别人堆煤球放冻白菜占了自家的地界撸胳臂挽袖子的大吵大骂,可谁家真遇上难事儿,大伙都当自家出了事那么热心帮忙。晓芸和晓玲姐妹俩是尽情地享受着胡同里成帮结伙的无尽乐趣长大的。搋羊拐,剥唧了皮,攀墙上瓦偷着打邻家树上的大青枣,摘别人树上的桑椹和香椿,还四处寻找桑叶来喂她们养在鞋盒子里的蚕宝宝。学龄前,小姐俩常常疯玩得跟小泥猴似的,甚至没人把她俩当女孩。她们的妈妈赵月秀是附近的副食店里卖猪肉的售货员,长得浓眉大眼,身材凹凸有致,皮肤虽不很白皙但相当光泽细腻。她走起路来总是把丰满的胸脯挺得高高的,一条粗粗的发辫直垂到腰际在蜂腰宽臀间甩甩嗒嗒,惹得男人们的目光忍不住地追着瞧她。大娘大婶们则揶揄地说:“瞧那个月秀美得走道儿都不走直趟,扭呀扭的,不够她骚的。”
年轻时月秀可是远近胡同里闻名的美人,按现在的说法那是百分百的性感。那会儿店里卖的生猪肉是没有分类分档的,整扇运来一块块剔下直接丢到木头案子上卖,肥瘦一个价,没得挑。于是掌刀的人在削削片片的刀法之中便有了学问。平日里和月秀关系好、客客气气叫她看着顺眼的,那上半部位的瘦肉就多切点,肥肉就片薄一点,反而反之。赶上有腔骨和炖汤用的大骨拐时,自然是先紧着店里的同事和邻居们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在多数人家手头都不宽裕、肉类油类物品又凭票限量购买的年月,这种现在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特权当时还是很派得用场的。所以街坊们即使有不喜欢赵月秀的,也不愿轻易得罪她。而且,说是多年前有一位知名的电影导演到店里买肉曾经看上赵月秀叫她去电影厂试过镜头,电影虽然没拍成,但美人的名气在胡同里叫得更响了。人家都被电影导演看上过啦。
赵月秀结婚早,1956年她二十岁上嫁给了城东头机床厂的一个八级钳工段国栋。小段当时二十五岁,长的五官端正、敦实厚道。他的工种在蓝领阶层里算是受人尊敬工资也不低的,所以亲戚牵线见了几面两人就订了亲。段国栋满心欢喜地抱得美人归,对老婆百依百顺好的没得挑。婆家的人远在河北,与老家不常走动,自少了许多烦扰。小两口卿卿我我,先后生下了两个女儿,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可惜好景不长,在大女儿五岁、小女儿三岁那一年,段国栋染上急性心肌炎突然撒手人寰离开了母女三人。热心的副食店经理曾经给适才二十八岁的月秀介绍过一个商业局的干部,那个人见月秀长得漂亮挺愿意的,两个人还交往了一段时间。但终因为男方家中老人的坚决反对,婚没结成,两个人也断了来往。以后虽然还是有人提亲,一听有两个孩子拖着都没有了结果。岁月渐渐地在月秀的脸上烙下了痕迹,人过中年体态也日益丰硕,提亲的人渐渐少了,再加上担心一天天长大了的女儿受人慢待,她就断了再嫁人的念头。可是有姿色的单身女人就是你自己想消停了,流言蜚语都不会消停,也总归会有些男人围着她打转。她不能堵上众人的嘴,但求自己的心安,就算是偶尔有些艳遇也是小心翼翼的绝不让女儿们瞧见自己的不检点。
女大十八变,转眼间两个女儿都出落得如年轻时的月秀一样唇红齿白身材玲珑,手脚纤秀发如瀑布,容颜比母亲更为靓丽娟秀。姐姐性格泼辣,妹妹略为腼腆。她们着实让胡同里一起胡玩乱闹长起来的小子们都看傻了眼,好象是变戏法的从他们身边一下子变出来两个画上的人儿。
一九七几年,北京住在各大部委机关、部队大院里的小孩爱拍着胸脯充满优越感地提醒别人:我们大院如何如何,而将住在胡同里的孩子们统统贬为“胡同串子”。其实,大院有大院的便利,胡同有胡同的温情。而且,在北京星罗棋布的大小胡同里也是藏龙卧虎,很有些不轻易露相的“真人”。譬如那些带私家车库和高门脸儿的四合院里住着的人,又不是普通大院宿舍楼的居民们可以小觑的了。段晓芸中学的同桌男生林北征家就住在那种胡同深处的“豪宅”里。深宅大院有来头的家长们往往会对自家的孩子严加管制,不愿意他们跑出去与当街的“小野孩们”混在一起。但学校是按城区划分的,学生们不可避免地来自各个不同的社会阶层。当时,林北征曾任某军区副司令的父亲被停了职在江西的基层连队劳动改造。由于他的几个哥哥姐姐常年随军调遣频繁转学而耽误了学业,为了北征的前途着想,他父母便把这个小儿子过继到尊为国家部委主任的伯父名下让他保留北京户口一直读完小学上到高中。伯父和伯母年事已高,自己仅有的一个女儿也成家作了别人的媳妇,再加上北征从小就是个耐看而又聪敏乖巧的男孩,所以他们只把北征视为己出。伯母的几个姐妹也都是政府要员夫人,文化大革命期间,有的丈夫被打倒了,有的还在官位上。由于长期和伯父一家一起生活,常常出入各种深宅大院,林北征在感情上对一直照顾他的伯母比自己的母亲还要亲近些,也有着所有高干子弟与生俱来的傲慢和优越感。
美貌的晓玲和晓芸在西城的育红中学里是很引人注目的,校宣传队极力想拉她俩加入。妹妹晓玲是个爱读书的孩子,她的理想是绝不能像母亲那样当个售货员了却一生,当然不愿意把宝贵的时间花在唱歌跳舞上面。姐姐晓芸呢,实在是对唱歌跳舞不感兴趣也没参加。晓芸的学习成绩平平,但总是能顺利过关,因为有邻座的男生自愿把答完的考卷朝着她的视野倾斜,或者有人自告奋勇地帮她写作文、把他们完成的数学作业借给她抄,高中的几年,晓芸是轻轻松松混过来的。而大多数女同学则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对她避而远之。林北征自然是晓芸校园里众多的追逐者之一。经常有本校或是其他中学的高年级男生在育红中学门口对段晓芸围追堵截,软磨硬泡地非要约她一起去什刹海的冰场滑冰,约她一起去看电影。为了讨好晓芸力排众“情敌”,北征托人为她办了只对军属开放的平安里总参游泳馆的出入证,还带着段家姐妹去当时十三级以上的高干才有资格买书的内部书店,千方百计给她俩搞到当时十分稀罕的以“内部参考”名义放映的西方电影的入场券。段晓芸通过同学的同学,朋友的朋友认识了社会上不少三教九流的人,她的芳名也随之广为传播,传出了西城、宣武区。半大小子们凑在一起吹牛时少不了要说:
“你知道育红中学的段晓芸吗?”“谁不知道她呀,我哪个哪个哥们都跟她好过呢,人家可风流啦。”那年头,其实大不了也就是一帮子男孩女孩一起滑滑冰游游泳,带着几把气枪去樱桃沟打打麻雀,或是约到哪儿扎堆在一起耍耍贫嘴。后来晓芸曾发誓赌咒地告诉晓玲:“向毛主席保证,我他妈那会儿要是跟哪个男生亲过嘴我都不姓段!”
她说,其实那个时期她做过的最出格的一件事也不过就是和几个男生一起抽了几口大前门牌香烟,傻乎乎的把烟全吸进肺里去了,呛得她差点没背过气去。但是流传出去的风流故事可就大大地走了样了。学校的老师和规规矩矩的学生们把段晓芸当成异类看待。当妹妹第一次把城区内某些关于她的传闻告诉她时,她被吓住了,她被那些恶毒的、带有侮辱性的流言气哭了。久而久之人变得麻木,她也懒得去向别人申辩、去洗清自己。干脆摆出一付混不吝的泼辣女姿态,讲起话来时常间杂着流行的脏字和国骂,以示其高傲与狂放。那会儿,男孩们把风头和姿色出众的女孩称作“圈子”或者“点子”。段晓玲到现在也没搞懂姐姐被人冠以“圈子”、“点子” 之类的称号意从何来,该是现在“很酷”的意思吧。
“你知道育红中学的段晓芸吗?”“谁不知道她呀,我哪个哪个哥们都跟她好过呢,人家可风流啦。”那年头,其实大不了也就是一帮子男孩女孩一起滑滑冰游游泳,带着几把气枪去樱桃沟打打麻雀,或是约到哪儿扎堆在一起耍耍贫嘴。后来晓芸曾发誓赌咒地告诉晓玲:“向毛主席保证,我他妈那会儿要是跟哪个男生亲过嘴我都不姓段!”
她说,其实那个时期她做过的最出格的一件事也不过就是和几个男生一起抽了几口大前门牌香烟,傻乎乎的把烟全吸进肺里去了,呛得她差点没背过气去。但是流传出去的风流故事可就大大地走了样了。学校的老师和规规矩矩的学生们把段晓芸当成异类看待。当妹妹第一次把城区内某些关于她的传闻告诉她时,她被吓住了,她被那些恶毒的、带有侮辱性的流言气哭了。久而久之人变得麻木,她也懒得去向别人申辩、去洗清自己。干脆摆出一付混不吝的泼辣女姿态,讲起话来时常间杂着流行的脏字和国骂,以示其高傲与狂放。那会儿,男孩们把风头和姿色出众的女孩称作“圈子”或者“点子”。段晓玲到现在也没搞懂姐姐被人冠以“圈子”、“点子” 之类的称号意从何来,该是现在“很酷”的意思吧。
姐姐晓芸的速滑技巧无师自通,常常在冻瓷实了的后海和颐和园公园的昆明湖上与林北征比翼双飞,当时顶顶时髦的红色拉毛长围巾围在晓芸的颈间旌旗似的随风飘扬。在他们脚下青铜色的冰面被划出一条条雪白的弧线,冰沫四溅,像极了印象派大师在巨大的画布上随意泼洒着各种图案和线条。那年轻矫健、仰俯自如的身姿在蓝天白云映衬下是如此的潇洒漂亮。久而久之,他们在京城的速滑爱好者中间声名大振,颇得众人赞赏。当然,晓芸的门票和租用冰刀冰鞋的的钱总是有人为她付了的,她从没有为了自己的零花钱去为难过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妈妈。晓玲记得有一回,海淀101中学的一个军干子弟在冰上故意追逐撞倒了晓芸,引起海淀和西城青少年的一场冰上鏖战,两拨人挥舞冰刀互不相让,惊动了东城分局的警察才将其平息。挺身护花的林北征右肩膀上还挨了对手一冰刀,鲜血将其狗屎黄的将校呢大衣染红了一大片,血溅什刹海冰场。
----------------内容待续-----------------